第十六章:群体潜意识
ChapterⅩⅥ:Lilith
霍始达在显微镜下观察着米粒大小的大脑切片。从不同部位提取的采样全都正常,至少,从细胞水平上看不出任何病变。他并不指望能够从中发现外星人的进攻如何影响人类大脑,这就好像要用肉眼看出一块硬盘上保存了什么数据一样困难。他所希望发现的奥秘,是迄今为止数十亿人类大脑如何神秘地飞到空中。
自古以来,人类就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够飞翔。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虽然科学家们对大脑的功能仍旧知之甚少,然而飞行绝对不可能是其中之一。霍始达苦苦思考起来,他回想起外星飞船将核弹瞬间传送到不知何处的情景。它为什么不将大脑直接用空间跳跃的方式收集起来呢?没错,距离……距离是一个问题。李中将曾经说过飞船只能传送某一半径范围之内的物体。而这样的话……
霍始达渐渐陷入沉思,直到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预计三十分钟后S032号飞船将发动攻击,请作好应急准备。请所有人员在半小时之内撤退至第六层以下。重复一遍……”
“又来了……”戈开美从手术台上抬起头来,无奈地说。
霍始达用力揉了揉头发。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的攻击后,他几乎开始麻木了。一种深深的疲倦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打开柜子,取出MU装备。当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霍始达犹豫了片刻。他看看戈开美,后者义无反顾地立刻脱下乳胶手套,清洗双手,并找到自己的MU装备。当然,那是她的哲学。霍始达想,多活一刻是一刻吧。
进攻开始了。
在科罗拉多中部的小镇上,一个农夫绝望地望着天空。无垠的碧蓝晴空中央,一个细小的光点间断闪烁,如同星辰。
在无线电台应急频道这几天的断续广播中,农夫知道一场末日浩劫正在地球上发生。他和小镇上的其他所有人一样无处可去。既然全世界都被诅咒了,他宁可死在自己的家乡。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当他看到了天空中的光点时,一种几乎与人类历史同样悠远古老的模糊记忆令他不由自主地战栗。天空中的巨大城池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光辉,仿佛神的国度。
光芒暗去,在大气中留下一个肉眼勉强可见的灰色小点。几分钟后,漫长悠扬的乡村音乐就像是一段被午后温暖阳光晒得发热的原木,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农夫。浑厚悠扬略带嘶哑的男声穿透了他的脑海,在他面前开启了未来的大门。
当农夫倒在草地上的时候,几支细小的黄花从他臂弯的空隙中钻出来,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如人类的命运。
MU装备内的红色信号指示灯急促地闪烁着。霍始达额角的血管随之一跳一跳,难以平静。他的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烦躁和不安越来越强,仿佛是自深海中缓缓上浮的巨大模糊阴影。甚至连MU的情绪抑制都无法减弱这股沉重的压抑。
他匆匆扫了戈开美一眼。后者正定定注视着手中的瓷娃娃。霍始达认得那原本是放在戈开美办公桌上的装饰品,有着和她相似的褐发蓝眼。
他将视线转移到四周。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厚重的金属门将手术室和基地其余部分的忙乱隔绝开来。在电子仪器的轻微蜂鸣声间隙中,缥缈的格里高利圣歌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平线彼端,却仍然清晰可辨。
不,不是那个……霍始达紧张地搜索着。有什么东西不对,但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从死里复活了。”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茉莉的声音。霍始达差点跳了起来,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茉莉并不在他身边。她想告诉他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手术台上,眼角顿时一跳。
南季森的大脑在缓缓蠕动着。
霍始达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刹那间,他的心沉了下去。
一切如同梦魇开始的那个早晨。
“开美……”他轻声呼唤着,但他的同事戴着MU装备,对外界充耳不闻,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
霍始达慢慢站起来。他的喉咙发干。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但当这一时刻真正降临时,霍始达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在一刹那间流失。
那因失血而变得灰白的圆球,颤巍巍地飘浮了起来。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淡的乳白色光晕。这空间跳跃的力场就如同古代画像中圣徒头部的圆光一般,令居中者蒙上了一层圣洁。
季森啊,你不能这样离开……霍始达在心中默念着,双手猛地攫住了它。
他没有戴医用手套的手指直接陷入了柔软的组织中。一瞬间,花腔女高音在霍始达的双耳之间爆开。管乐齐鸣,令他恍如置身于歌剧院中。血红色的帷幕慢慢拉开,南季森的孤独身影在台上显现出来。
“医生?”南季森朝他苦笑,“你不应该来这里。”
“你不能走!”霍始达大声喊了出来,“你……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南季森抱着头呻吟。一条影子慢慢从他身上分离出来,逐渐变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南季森。
“你……”霍始达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松手吧。”第二个南季森朝他望来,目光中充满怜悯,“让我离开,医生!”
“不要……”第一个南季森紧紧抱着脑袋,“不要……”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来,抱住了浑身战栗的霍始达。茉莉柔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啊,看着他们。一个是作为军人的南季森,一个是作为情人的南季森。哪一个会上天堂?哪一个会下地狱?”
歌剧咏叹调暴风骤雨般回荡在他们四周。霍始达重重地喘着气,现在他与茉莉之间的通感已经不仅仅是听觉和语言,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背后那柔软有弹性的躯体。茉莉的手轻轻覆上了霍始达的手背,抚摸着他僵硬的十指。霍始达看见前面某一个南季森浑身散发出洁白的光粒,朝天空中升去。
“玛姬……”那个南季森轻声说,“是你在呼唤我吗?”
突然间,另一个南季森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不!杀了我!医生!杀了我!”
霍始达猛地一震,茉莉在他背后低语:“我们本来有机会的……”
霍始达死死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溢出。接着,他握紧了双拳。
华丽的咏叹调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嘎然而止。
两个南季森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逐渐并到一起。霍始达隐约看见南季森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然后这笑容便溶化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他的眼前一黑。缥缈的格里高利圣歌再度若有若无地飘进耳中,而霍始达只是保持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这音乐从未像今天这样令他震撼,每一个音符都直接打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边的那个红色指示灯终于熄灭了。
杜马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摘下头盔。他们又熬过了一次。
电话机上的一个黄色方块闪烁着。二号外线。他拎起话筒:“特别行动局。……啊,等等。”
杜马略抬头看看李华勋:“将军。”
“接过来。”李华勋在攻击前从机库赶回地下司令部坐镇。韦达昂和其他工程师们则就近疏散到机库边上的地下掩体中。
一分钟后,李中将结束了简短的通话。
“各位。国家紧急机载指挥中心十分钟前在科罗拉多泉坠毁了。包括总统先生在内,无一人生还。”
杜马略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真正令他心惕的是李中将在宣布这个消息时的神色。那是如同布鲁特斯说出“我更爱罗马”时那样的表情。
按照外星人的攻击次序,理论上还轮不到总统所在的指挥中心,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杜马略连接到间谍卫星,读取最新的飞船位置。他查找到离坠毁地点最近的飞船,然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地图上,两点之间相距约有一百英里。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精神攻击的范围扩大了。事实上,在第一次攻击后,特别行动局大致估计的攻击范围是半径五十英里。之后的几次攻击,他们便没有进行范围评估,因为从造成的损失上来说,第一次攻击是最为惨重的。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每一次攻击的范围都在不断扩大。
假如外星人能够攻击超过一百英里半径之内的人类,为什么在第一次攻击中要保留实力呢?
他回想起在前天的战略会议上韦达昂指出的现象:外星人的飞船在不断增大。并不需要太多的推理,一个答案便在杜马略心中成型——它们并没有保留实力,而是随着每次攻击在不断增强!
这样下去的话……
“将军。”杜马略快步走上前去。
李华勋坐在办公桌后望着他:“说吧。”
“我想,我们有必要修改战略目标了。”
“继续说。”
“五天之内,攻击范围扩大了一倍。这样下去的话,局势会越来越严重。即使我们在将来能够击退外星人,由于失去了大量人口,人类文明将倒退甚至断绝。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尽量保存地球现有的人口。”
李中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杜马略观察着他的神色,立刻加了一句:“当然,这是在保证反击部队力量的前提下。比如,我们可以将一些信息通过无线电台发送给民众,告诉他们尽量分散,避免聚居。”
李中将微微点头。他刚准备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内线。他按下免提键,一个声音立刻蹦了出来。
“将军!这是符上尉。第七层和第八层出现了大量MU副作用患者!请求支援!”
“知道了。”李华勋简洁地回答。
杜马略脸色有点发白。第八层——那是茉莉的急诊室所在的楼层。
霍始达使劲地搓洗双手,几乎已经擦得快要破皮了,但手上的那股血腥感觉还是洗之不去。
戈开美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
“行了,你洗得够彻底了。我不想看着你变成麦克白夫人。”
霍始达垂着头,双手撑在盥洗台上,难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善后处理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戈开美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掌心透出霍始达的手所缺少的温暖。
“需要拥抱吗?”她问。
霍始达默默地张开双臂,将戈开美娇小玲珑的身材紧紧搂进怀中。
闭着眼睛,他感到一阵充实。虽然如果让他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此刻是另一个人在自己怀中。霍始达的下颌贴着戈开美的肩胛,轻轻说道:“谢谢你。”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社会动物。他想。即使是这样的拥抱,也足以令他在痛苦的深渊中得到片刻安宁。
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像划过他的脑海。
霍始达猛地抬起头,迟疑了一秒钟之后,便匆匆放开戈开美。
“怎么了?”她问。
“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不好的事情。”霍始达一边思索着方才那股印象的含义,一边快步穿过房间,“是茉莉。”
“等等!你怎么知道……”戈开美追着他喊。
电梯在别的楼层磨蹭。霍始达在五秒钟之后丧失了耐心,转向楼梯,一路向下疾跑。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脑中那个影像愈加清晰起来。那是茉莉,她无助地坐在地上,秀发从柔婉的颈项边滑落。
霍始达加快脚步。但当他转过一个楼梯拐角,视野中突然出现的人却令他大吃一惊。
“茉莉!”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茉莉就那么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眼波从未像此刻一般翩然流转,她的嘴唇从未像此刻一般红润欲滴,眼角的那枚美人痣令她平添一份异样的魅力,唇上的那抹微笑激发出霍始达心中对美的一切定义。
她的波浪一样的金发放到了腰间,当她朝他走来的时候,金发便像涨落的潮水般在腰际显现。
有那么一刹那,霍始达完全忘了任何事情。
“喂。”茉莉朝他俏皮地一笑,“在想什么哪?”
“你……”霍始达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看着茉莉朝自己走近。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茉莉的双手就那么自然地插进了霍始达的胁下,环抱在他的后腰,“我们来继续那晚的事吧。”
“不……”
一重重的感觉洗刷着他的心神。她的瞳孔是温暖的,她的呼吸是柔软的,她的拥抱是闪耀着金色和紫色光泽的,她的声音是甜如蜂蜜的,她的诱惑是难以抵御的。把自己的双手从她身上移开,是比推开她更加难以做到的事。
“你喜欢我么?”
喜欢?那又是什么?
爱情不过是人类生殖活动的副产品,短暂而又脆弱。生理欲望的生物学本源,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留下自己的后代。然而夏娃的力量却又是如此强大,大到只有死亡才能将之分开。
在这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刻,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霍始达紧紧扶起茉莉的脸颊。
“你不是她。”他盯着茉莉的眼睛,“你——不是茉莉。”
“对,我是一个幻象。”她吃吃地笑起来,“但又是谁制造出来的呢?”
“我不在乎。”
“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一个名字……”
“不!不要说!”霍始达一把推开她,朝楼下狂奔。
“坚持住!茉莉!”他在心里无声地喊着。他相信茉莉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就像他能听到茉莉的声音一样。
“坚持住!我来救你!”
当他一口气冲到八楼时,肺里的空气仿佛都烧起来了似的。霍始达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茉莉的踪迹。
“茉莉!”
她就在那里。在大群眼神涣散的军人中间,她低头坐在墙角,膝上放着一具MU头盔。霍始达大步跨过那些在地上打滚的患者,来到茉莉身边,急急地托起她的脸。
她的眼神漂移了一阵后,落到他的脸上。
“始达……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娟秀的眉头却紧紧皱缩起来,仿佛在巨大的痛苦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脱掉了头盔?”霍始达痛惜地将茉莉揽在怀中。他忽然间有一种直觉,正是因为没有了MU装备的阻隔,茉莉才能向他传递心灵感应,并在南季森最终的时刻和霍始达站在一起。
心灵感应……这种不被科学所承认的把戏,如今却成了霍始达手中的稻草。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科学也罢,神学也罢,在这样的时刻,讨论其分别还有什么意义呢?霍始达的脸紧紧贴着茉莉的额头,籍着如此紧密的接触,他向她的心灵发出呼唤。
一幅幅画面飞速掠过。那是不久前在这个房间中发生的混乱场面。红色的闪烁二极管……惊叫的人群……精神攻击……绝望的祷告……
“……神啊,请不要抛弃我……”
在那片混乱的场面中,茉莉的声音是唯一执著不变的事物,穿越了时空,传入他的耳中。
日光灯无规律地忽明忽暗。在他们身边,数不清的MU副作用患者逐一站了起来。
“茉莉!你能听到我吗?”霍始达在心中呼唤。
“每个人迟早都会被MU的副作用吞噬……或许放弃更好……”茉莉的声音喃喃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霍始达痛苦地倾听着茉莉的心声,他用自己的全部感知细细分辨着那颗虔诚的心灵。他看到茉莉漂浮在黑色的虚空中,金发飞舞,宛如天使。然而她的身影却正在逐渐离他远去,一点一点地变得暗淡,仿佛正缓缓沉入黑漆漆的幽深水域。
“不!不要离开我!回来!回来!”
霍始达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眼前的虚影。他有一种直觉:假如现在让茉莉在他的心灵中消失,那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在他们身畔,整个房间的MU副作用患者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宛若地狱群魔乱舞。
砰的一声,杜马略踹开门冲了进来。
“茉莉!……医生?”他大声叫道。
没有反应。霍始达仍旧抱着茉莉坐在墙角。
杜马略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拔出M9,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枪声过后,周围的一切忽然都静了下来。霍始达这才注意到他,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便回忆起昨天南季森也是在相似的场合以相似的方式冲进会议室中。
“快过来!”杜马略按捺着忽然涌起的不安心情,高声喊道。
仿佛被他的声音所惊醒,离他最近的一个军官转头朝他看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军官转向他,这动作像一阵涟漪扩散到整个房间的MU副作用患者。所有的人都盯着他。杜马略的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恐慌。他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立刻尝试着调整自己心态并分析原委。刹那之间,他明白了恐慌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冷漠表情。
杜马略打了个颤,急忙朝霍始达看去。他在霍始达脸上看到了悲伤和痛苦,这令杜马略反倒稍微安心。但他很快想到,那一定是因为茉莉!
“她没事吧?”杜马略急急地叫道:“快过来!”
霍始达抱着茉莉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所有的那些MU副作用患者齐齐朝杜马略跨出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事先演练过一样。
“留下。”一名上尉说。随着他的话,所有人同时伸手指向杜马略。茉莉的手臂也随之微微挣了挣,霍始达惊恐地将她抱得更紧,迅速朝杜马略走去。
房间中约有二十多名MU副作用患者。霍始达尽量绕开他们,沿着墙跑向门口。但离他最近的几个军官还是张开双臂,拦在他的路上。
“留下。”正对着霍始达的一个中尉重复道。
杜马略开枪了。在近距离下,他准确地命中了那人的右肩。那个中尉就像是被人突然用力揍了一拳,上身奇怪地一倾,踉跄了几步,然后条件反射地捂住肩膀上的伤口。
就在同一时刻,房中所有的MU患者都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二十多人同时捂着右肩。这令杜马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霍始达乘机抱着茉莉跑到了杜马略身边。杜马略迅速伸手摸了摸茉莉的颈动脉,略感放心。他瞥了一眼霍始达,不耐烦地说:“她的事,回去后再找你算账。”
霍始达也来不及说些什么,因为那些MU患者已经再度逼了过来。
“又见面了,少校。”当先一名军官咧开嘴笑起来。
“跑!”杜马略大吼。
他朝空中虚开了两枪,掩护霍始达跑到过道上,然后抓住门把,重重地关上门。但一条健壮的手臂已经及时从房间里伸出,卡在门缝中。最靠近门口的两三个军官一起掰开门,朝杜马略露出微笑。他们的眼神在杜马略看来犹如从地域中爬上来的魔鬼。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上一次,另一群MU副作用患者挟持南季森中校时,就是杜马略奉命增援。当时那些人的眼神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在他的记忆中浮现。这是相同的眼神!
杜马略无从与他们较力,只得松开门把,朝冲在最前面的几人迎面开了两枪。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杜马略压下恶心的感觉,转身跟着霍始达就逃。他没有带备用弹夹,无法对付数量如此多的敌人,同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向这些旧日的军人同伴开枪。
虽然身为职业军人,这却是他第一次杀人。
“请求火力支援……”杜马略一边跑,一边按下通讯器,声音微微颤抖,“八楼东翼……该死,那是死路!”
后面半句是对着霍始达说的。霍始达紧急刹车,跟着杜马略转过拐角,朝另一边的楼梯跑去。这么一耽搁,背后的脚步声又更近了。
霍始达背着茉莉,没法走得很快。杜马略咬牙转身,又花费了两颗宝贵的子弹来进行弱得可怜的火力压制,以期在走廊拐角处稍微阻挡敌人几秒。
“见鬼!”他回过头来,喘着气说,“他们的脚步怎么像该死的仪仗队一样整齐?”
“那是一种同调……”霍始达感觉肺里有阴冷的火焰在焚烧着无比稀薄的空气,他这两天没有睡好,体力下降了不少,“他们的Lilith人格分量……同调了……或者说……他们现在是被同一个意识所占据……”
在激烈的奔跑中,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此刻霍始达毫无预兆地回想起了小时候听犹太拉比讲述的神话传说。
——Lilith之子,那才是人类的真正面目。
“这里!”杜马略拉着他冲进边上的一个门中。这是八楼的一个作战会议室。杜马略猛地关上门,电子锁芯嘀的一声顶上了。这个会议室有电子门锁,他们可以在这里抵挡一阵,等待支援。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从另一边的门逃到南走廊上去。
“两个班正朝你的方向去。”李中将的声音就在此时传出通讯器。不管在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总是显得那样的沉稳。
“好极了。”杜马略松了口气,缓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少校,你受伤了?”霍始达将茉莉放下,转头看见杜马略满脸鲜血,不禁骇然。但他毕竟是专业医生,立刻看出那不是杜马略的伤口。
“没事。”杜马略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你刚才说,他们的意识被什么占据了?”
“应该是潜伏在他们脑中的人格……不,应该说是群体潜意识……”霍始达不太有把握地说着。事实上,他也仅仅是在今天早上才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有机会仔细整理。
心理学正是杜马略的专业。他皱了皱眉,说:“医生,你是说,他们的意识被他们的潜意识占据?”
“不……也许不是他们的……是我们所有人的……”
霍始达刚说到一半,一声剧烈的撞击在门口响起。
“没事。他们在撞门。”杜马略咬着牙说,“这扇门很结实,而且外面的走廊宽度不够他们聚积足够的速度。”
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茉莉的脸。茉莉轻轻呻吟了一声,双眼仍然紧闭。霍始达无言地看着他,知道他是无法唤醒茉莉的。
“我得告诉你,医生,你的理论并不正确。”杜马略一边细心地检查茉莉的情况,一边说,“群体潜意识是荣格提出的概念,描述的并不是一个具有思考的心智。”
“或许我的用词有点问题。”霍始达苦笑着说,“你说的对,我对于心理学的所知只是皮毛。但是我认为,在那些MU副作用患者的身上,他们的意识现在是统合在一起的。”
杜马略慢慢站起来,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根据这样说?”
霍始达突然在杜马略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一丝敌意。他迅速转过几个念头,简洁地回答:“直觉。”
门外又是一声巨响。杜马略脸色有点发白,喃喃地说:“该死,这声音不对头。”
霍始达忽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他急急地说:“缺少速度,他们就用协调性来弥补!在同一意识的控制下,他们可以将很多人的力量集中在很短的时间段里!”
“我知道。”杜马略不耐烦地拉出贝雷塔的弹夹,检查了一下子弹,然后装好,“假如增援不能及时赶到的话,你希望由我来射杀你吗?”
霍始达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望向他的手枪:“有这个必要吗?我是说,外面那些人的目的……最糟也不过是他们想杀了我们吧?”
杜马略一言不发,打开保险,轻轻吻了吻茉莉的额头。
霍始达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叫起来:“等等!你……你还知道什么?”
杜马略平静地答道:“我只能向你确认的是,落在他们手上的话,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夕暮缓缓的更换着它穿的外衣,
恰好在缘上被一行老树所紧握;
你望着:而原野好像在与你脱离,
一个向天空升上去,另一个降落;
留下你说完全属于哪个也不行,
说像那沉默的屋子,还不那样暗,
说像那每夜幻化而腾上的明星,
又不是如此确定的呼召起永远;
留给你(不可言喻的自己去解悟)
你的生命,恐惧而巨大的,将完成,
片刻被禁制,片刻又像无所不容,
交替在你心里化为石头和星宿。
──选自Rilke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