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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章:羔羊之血
第十章:羔羊之血

ChapterⅩ:Passover Great Cry



从六楼起向上,走廊的日光灯就都熄灭了,只在每隔数十步有应急灯。南季森走在黑暗中,唯一能使他感到安全的光源来自手里提着的军用电筒。他把电筒的光从狭长的圆锥形调整到大范围的散面,于是在前方60度扇面内的物体都笼罩在有如实体的雪白光芒中。他的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的脚步回响在走廊里,这使得他感觉自己象是走在古代陵墓里的考古学家。

借着手电筒的光,他走到工具室。靠墙的一排柜子大开着,里面是一套套的电磁防护服。在建造羔羊之血的时候,所有的工程师就都穿着这些笨重的套装。南季森用手电筒往柜子里扫了扫,发现防护服少了几套。现在不应该有人还穿着它,至少就他所知不应该有。南季森把手电筒放在地上,拖出一套防护服,费力地穿到自己身上。他一边扣尼龙搭扣,一边查看柜子。柜门不是被撬开的,工具室的门也没有被暴力毁坏的痕迹。但在昨天整个工程完工之后,这里应该都是锁好的。

防护服上还连着一个巨大的头罩,整件防护服穿在身上活象是太空人。南季森想了想,把MU装备戴在了防护服头罩的里面。

墙上的时钟告诉他已经过去了快5分钟。南季森放下面罩,拎起电筒朝通向上面的楼梯走去。

五楼没有动静,他绕上四楼。位于基地两侧的楼梯刚好在羔羊之血的覆盖范围之外,在三楼和四楼间的楼梯自身另有一个小型闸门以便出入,而这个小闸门已经提前关闭了。整个四楼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金属焊接的味道,即使他躲在防护服里也无法逃过。

在远处的黑暗里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下下应和着他的心跳。南季森停下脚步,给手电筒拉上遮光罩,使自己不会暴露在未知的敌人眼中。他放轻脚步,潜近走廊的拐角。在四楼走廊和各房间里有新架设的数十处控制箱,负责电力的输送和电磁屏障的动态调整。南季森从墙角后探头张望,看见离他十多码远的墙边,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一下下地用铁棍敲打控制箱上的锁,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音。

在应急灯的暗红色光芒下,那个人身上的大号电磁防护服好像涂满了血。南季森身高六英尺三英寸,而那个人看上去比他还高两寸,壮得可以去做橄榄球队前锋。南季森把电筒放在地上,悄悄撸了撸防护服的手套,还好,不算硌手。电磁防护服的头颈处是软的,他对自己的手刀仍充满信心。

南季森无声无息地朝那人背后逼近,动作决不会比一只灵巧的黑猫更引起人注意。他和那人之间距离逐渐接近,但当两人相距不到三码的时候,那人有规律的敲击声忽然顿了一下。

被发现了!

南季森没有犹豫,迅速扑了上去,一掌切向那人的颈部。那个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低头避过,转身一拳重重击向南季森的脸。他的拳劲借着扭腰的力量在瞬间爆发出来,动作干净利落。

这绝对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近身格斗术。南季森在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侧身避开对方拳头的锋芒,在他发力完毕的瞬间,双手一前一后绞上他的胳膊,同时伸出右腿,反身将那人壮硕的身躯背投了出去。整个地板似乎都在那人重重倒地的同时震动了。南季森本人曾在军队中练习过各种格斗术,此刻几乎是反射性地选择了东方式的武术来克制对方的可怕力量。

那个人的灵活与他的身形极不相称,即使身上穿着累赘的防护服,还是迅速翻身爬了起来。他似乎意识到南季森是个强劲的对手,没有急于站起来,而是蹲在地上,形成有效的防御姿态,从面罩后面观察着南季森的动作。

对南季森来说,流逝的时间是宝贵的。眼前的这个人必定还有同党在这层楼的其他地方破坏羔羊之血防御系统。他的眼角余光扫到自己脚下那人掉下的撬棒,立刻拾了起来。入手却发现这件武器太轻了,只是根空心的铝管。但有武器在手总比空手强,南季森把手里的金属棒抡成一个圆弧,朝那个人劈去。而那个人在他弯腰取撬棒的一瞬间,也同时跳起来,以一个左钩拳击向南季森的下颚。他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变化,却简单有效,充满爆发力,每一拳都带动着全身的肌肉。

“噗”的一声,那个人的拳头击中了撬棒中段。南季森感觉这一下就象劈在大树上,虽然厚实的防护服为那个人抵消了一部分冲击,但他的拳头一定硬得象铁块一样,以至于在接了这一下后,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发出第二记左钩拳。他贴得太近,南季森无法用武器阻挡,只得以右臂格开,同时下意识地扬起左臂,正好架住那人的右摆拳。

他借着两人双臂相交的力量退开几步,一边向后滑行,一边反手将撬棒从下而上地撩击。那个人正抓住南季森后退的时机冲上来,却没有料到他这种在防守中进攻的变化,下颚顿时被撬棒的尖端击中,整个人被打得几乎仰面飞了起来。如果不是有防护服的头罩,他的下颚骨恐怕就在这一击中粉碎了。

那个人向后倒去,一头撞在电磁屏障的控制箱上。控制箱的箱盖已经被他砸得松松垮垮,一撞之下所有的铰链全部脱落,整块掉了下来。

南季森听见头罩里回响着自己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这几下虽然看似简单,但他已经用了全力。他走近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单膝跪下压住他的手腕,把他的防护服面罩掀开。

一张黑人的脸露了出来。南季森认出了他。

班来利下士。MU装备副作用的早期受害者,今天上午刚被送来基地。仅仅在一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毫无生气的白痴。

班来利慢慢清醒过来,他眯着的眼睛露出凶光,手腕在南季森的膝盖下挣扎着。南季森趁他还没完全恢复战斗力,迅速抽出他防护服上的腰带,把他的手腕捆在控制箱的铁管上。

刚打完一个结,南季森突然低头朝左侧一个翻滚,与此同时,另一根撬棒从他头上挥过,带起风声。

在一转身间,南季森已经拾起了自己的撬棒。他迅速判断着在背后偷袭的对手的实力,从身高和体形来看,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和班来利下士被一起送来的另一名患者,狄休下士。不过他并没有足够时间来证实这个猜测,因为对方迅捷无伦地挥舞着金属棒,连续朝他发起了一轮猛攻。

南季森被对方的组合进击逼得连连后退。他在第一下起就处在下风。现在的这个对手力量虽然不如班来利下士,但他的速度却弥补了不足。左肩、右腰、头顶、左胸,对手不断变换着进攻点,在短短数秒内十一下连击,每一下南季森都在最后一刻接了下来。

两人手中的棍棒激烈对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南季森有点惊讶,他曾经看过这两名下士的档案,这种高度技巧性的器械格斗,完全不是他们这种普通下级军官能有机会学习到的。

他没有时间想太多。在他们战斗的同时,班来利下士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用没有被绑住的另一只手在解开南季森所打的结。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手套,解结比打结难得多,但他挣开捆绑也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形成二对一的局面,对南季森而言会相当不利。

忽然间“砰”的一声,他们头顶的天花板慢慢移开。班来利在解开捆绑的时候,身体的重量挂在手腕上,带动了控制箱里的操纵杆。在天花板后面逐渐显露出来的就是羔羊之血的主体电磁屏障,灼热的金属丝闪烁着星星点点灿烂的光芒,掩盖住了应急灯的红色血光。热气扑面而来。他们的防护服虽然能够有效屏蔽大部分辐射和热效应,南季森仍然感到一阵头晕,血液上涌。他朝头顶上梦幻般的光芒望去,微弱的辐射风穿过他的面罩,抚过他的脸庞,使他在瞬间有如置身于夜空下的高山之巅。

他的对手低声怒吼,奋力一棒朝他砍来,棒端快速摩擦电场中的空气,带起一溜火光。南季森举起铝棒抵挡,在双方武器相交的瞬间,巨大的感应电流在空气里滋生出蓝白色的明亮光芒。南季森哼了一声,他们手里的武器同时被震飞。

南季森迅速一个跨步冲上去,抓住对方片刻间的迟疑,狠狠地一拳打在面罩上。透明的塑料面罩在他的拳下变形碎裂,露出了狄休下士开始流血的鼻子。而在此同时,狄休的拳头也落到了他的腹部,只是由于他先被南季森击中,力量减弱了不少。南季森连续两拳重重打在狄休失去保护的脸部,把他打得摇摇晃晃再无还手之力,然后飞起一脚把刚刚站起来的班来利又踢飞了出去。

班来利咧嘴一笑,若无其事地翻身爬起来,走到控制箱边自顾自地摆弄里面的按钮。南季森刚想冲上去阻止他,就被狄休从背后紧紧抱住。

随着班来利熟练的操作,他们头顶上的那一方光芒开始暗淡了下来。南季森猛地一甩头,后脑撞上狄休几度受创的鼻粱骨,发出“喀”的一声脆响。他挣脱狄休的阻拦,双拳弯向后,齐齐击中狄休的左右额角,狄休顿时在他背后象死尸一样缓缓软倒。

南季森冲到班来利身后,双臂从他胁下穿过,交叉锁住他那和头一样粗的脖子。班来利双腿一蹬前面的墙,整个人的重量排山倒海般朝南季森压来,两人一起倒在地上。南季森咬牙忍受着班来利以体重对他肋骨所发起的一次次冲击,看准他的颈动脉以掌根狠狠压了下去,终于使班来利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他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肋骨阵阵刺痛,不知道有没有断掉几根。南季森拖着步子走到控制箱前,检查班来利所做的破坏。还好,班来利只刚刚来得及减小屏障的功率,因为在大功率下突然终止屏障的运行将会导致强烈的电击。南季森把各个旋钮再度恢复,于是头上的电磁屏障又逐渐亮了起来。

他正要关上移动的天花板,一根橇棒横空飞了过来,把墙角的应急灯砸灭了。

南季森缓缓转过身来,借着电磁屏障的光芒,他凝视着对面的无尽黑暗,说道:“出来吧,秦教授。我知道你在那里。”

“你没法阻止我的,南中校。”

秦赛力教授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另一根撬棒。他的全身也穿着防护服,但南季森立刻辨认出了他的声音。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羔羊之血的建造,你也参与其中的。为什么现在要毁了它?”南季森问。他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借机恢复一下在剧烈格斗中消耗的体力。对于秦教授略显孱弱的身形来说,只要南季森缓过气来,就可以轻松将他制服。

秦教授扬起头,凝视着灿烂如银河深处的电磁屏障,说道:“人类的灾难,在根本上说,全都是因为人类的理性比动物多一点。但对这仅有的一点理性而言,却又嫌太多了。如果以为用人类自己创造的东西,就能反抗那个最高的意志,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庄严地举起手,随着他的动作,班来利和狄休两人奇迹般地又站了起来,与秦赛力形成一个三角,包围住了南季森。

南季森紧紧盯着秦赛力教授的嘴,全身放松,双臂一上一下摆出毫无破绽的防御架式。这将会是一场苦斗。他调动各感官捕捉身侧二人的动作,同时暗暗定下战略,等他们向自己进攻时,第一个先把秦教授解决掉。他认定这些奇怪事情的源头都应该在秦教授的身上。

象是看穿了他的念头,秦赛力平静地说:“你又在想什么呢?在想如何……”

狄休接着说:“……阻止我吗?没有用的,任何人……”

班来利跟着说:“……都无法阻止我回到至高者的身边……”

“……与他相汇。”秦赛力说。他们三个的声音回环相连,往复缠绕,完全没有缝隙。除了音色的不同,根本就象是一个人在说话。

南季森突然跨上一步,闪电般出手朝秦赛力攻去。物理学家敏捷地向后一闪,避过他的进攻。南季森再要继续向他攻击时,班来利和狄休两人已经包抄上来,两人一个攻他的上身,一个攻他的下盘,配合得天衣无缝。南季森无奈只得回臂格挡。这一次他以一对二,顿时感到吃力起来。

秦赛力在一旁念念有词,忽然用力向上扔出手中的撬棒。铝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电磁屏障上。

刹那之间,仿佛有闪电在楼道内炸开。一束团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青白色电光以铝棒为中心爆炸,在瞬间产生了一团几乎有一个人那么大的火焰。南季森只觉得呼吸为之一窒,耳朵和眼睛在瞬间失灵。他下意识地立即双手护住头部,团身滚到墙角以减少暴露面积。铝棒仿佛粘在电磁屏障上,在火焰退去后很久才“嗤”地一声掉落了下来。

“又有什么比得上他的光呢?”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南季森似乎听见秦赛力喃喃的声音。

南季森面对着秦赛力教授,视觉没受到太多影响,几秒之后便开始逐渐恢复。他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暴露在外的电磁屏障。现在整片屏障已经急速黯淡下去,不一会儿就完全失去了光芒。他的视野里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走廊转角的一盏应急灯放出红色的幽光。

班来利和狄休仿佛都被强大的闪电麻痹了一样,僵在原地。南季森知道他们只是视觉和听觉暂时失灵,他必须趁此机会彻底制服他们。他缓缓地走近班来利和狄休,以防惊动对手,同时留意着秦赛力的动作。尽管秦赛力应该预期到将发生的事,但他似乎也还是在那一瞬间受了些影响,双手掩面。

南季森迅速出手,一手搭在班来利的肩关节上,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向后一扭一拉,把他的手臂卸脱臼,没等班来利痛得喊出声来,又抓住他的另一条手臂如法泡制。狄休这时已经开始适应了强光后的黑暗,刚要反抗,南季森已经从地上抓起了自己的手电筒,把光调到最集中,直射到狄休从面罩里露出的脸上。狄休抬起手臂想挡住刺眼的亮光,南季森顺势绕到他的背后,依样将他的手臂也都卸脱了。

南季森长长出了口气,转身面对秦赛力教授,拿着手电筒一步步朝他走去。

秦赛力揉了揉眼睛,叹道:“你很出色。但你觉得这样就能够阻止我了吗?”

南季森一把攥起秦赛力的衣领,带着厌恶把他摁在墙上:“不是能够,而是已经。”

秦赛力朝他怜悯地摇了摇头,指指头顶上方。

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从天空中飘了下来。

是普契尼的《蝴蝶夫人》。

在羔羊之血的屏障被破坏大半后,外星人的精神攻击开始向基地内渗透了。



在地下最深处,霍始达忽然心中一阵悸动。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仿佛是幻觉般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声音。

“虔诚的人啊,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那个声音说。

霍始达象触电一样差点跳了起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手中的MU装备没有发出警报。他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他看看四周,其他人依旧在自己的岗位上投入地工作着。韦少校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并没有宣布外星人已经攻破了防线。

霍始达忐忑不安地把全身的重量放回到座椅上。这是他的幻觉吗?

然后他听见了茉莉的回答,她的的声音也出现在他的脑中:“你……你是谁?”

“我是为你指出通向天堂之路者。我是由至高之道所成的肉身。我是那持镰者的使徒。我是你们的救赎。”

霍始达朝茉莉望去。茉莉双手十指交叉互握,垂头而坐,仿佛是在祈祷一样。她的声音仍不断在霍始达脑海中回响。

“怎么帮?”

“我的一部分,被封印在地下……”

“不!等等!”霍始达在心中狂喊。

茉莉飞速转过头,朝他瞥了一眼。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离你的房间不远。”

“明白了。”茉莉说。

她站了起来,脸带微笑,来到杜马略的身边。

“马略。”她柔声喊到。

杜马略抬起头以疑问的眼光看着她。

“那群患者需要我的照顾。现在情况紧急,我必须检查他们的MU装备,以防万一。”

杜马略迟疑着:“可是他们在15楼的讨论室里应该很安全。而且……”

“你知道吗?”茉莉伸手轻轻拨弄杜马略的鬈发,悠悠地说,“我一直在想你的话。现在的局势的确很紧急,我希望我能嫁给一个善良而有爱心的人,这样才会更有安全感。”

杜马略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瞄了瞄四周,叹了口气,在电脑中输入了一些什么。

“从现在起,你的身份磁卡可以开启那里的门。”他说,“快去快回,知道吗?我不希望你在这个时候离开我的视线太久。”

茉莉容光焕发地俯身吻了吻杜马略的额头:“谢谢你,亲爱的。”

杜马略连忙朝李将军的方向看看,确信他没注意到自己,这才尴尬地挥挥手,示意茉莉离去。

霍始达目睹这一切的发生,脑海里一片混乱。他该做什么?帮助茉莉?阻止茉莉?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行动。

他在心里尝试着呼叫茉莉,希望能再度与她建立神秘的心灵感应,但徒劳无功,茉莉似乎把自己的思想锁得紧紧的。

霍始达望望四周,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骂了一句,朝茉莉追了过去。



“开始了。和我一起出发吧。”秦赛力教授喃喃地说,声音如在梦中。

“见你的鬼!”南季森发现头盔内的红色警报灯开始闪烁,眼角微微跳动,立刻开启了MU装备。秦赛力脸上的表情让南季森隐约觉得奇怪,好像与他之前所认识并一起合作的那位教授完全是两个人。他把秦赛力双脚离地抵在墙上,狠狠地问:“你还有同伙么?”

秦赛力双臂朝两侧伸展开,仿佛是要拥抱什么。

“我是基督。唯有虔诚者可与我同行。”

“DAMMIT!你是残害无辜者生命的恶魔!”

秦赛力侧着头,如同在聆听美妙的旋律。他的脸上漾起一个微笑:“中校先生,以战争为职业的军人,不是更适合杀戮者的称呼吗?”

“军人的使命,是保护人民!”南季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有意思……”秦赛力凝视着南季森的眼睛,慢慢地说。

他们头顶上的电磁屏障“啵”地一声坠下了一块巨大的碎片,犹带余温的金属残骸相互摩擦,爆出亮红色的火星。炸开的星火映在秦赛力黑褐色的眼珠中,亮起了一丝神秘的光彩。

“那么我们来看看吧。”

巧巧桑的高音就象那团酒红色的火星一样在南季森的眼前轰然飞舞了起来。



他们沉默无言,只因隔墙

已从意识中抽去;

世人能理解他们的时光

很快将成为往昔。

可夜里他们走到窗前,

突然又一切十分美好。

他们的手变得实实在在,

心又高尚而且能祈祷。

他们的眼安详地注视着

开阔、宁静而整洁的花园,

看它在陌生世界的反光中

欣欣向荣,年复一年。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一章:献祭
第十一章:献祭

ChapterⅪ:Messiah’s Message


霍始达跟着茉莉出了指挥中心。茉莉走得飞快,霍始达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踪影在消防梯口一闪而过。他抬起头,在他的额头前方传来茉莉的思感。一重重的走廊迎面涌来,她已经上了15楼,沿着曲折的走廊朝讨论室走去。霍始达紧缀不舍跟了上去,幸好他已经知道她的目的地。

当他到达那里的时候,茉莉已经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磁卡,准备划过门上的识别器。

“茉莉!”霍始达疾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喊,“你在干什么?”

就在他碰到茉莉的时候,茉莉忽然全身一震。她茫然地望着霍始达的眼睛,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模样。

“上帝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霍始达松了口气,慢慢放开茉莉的手腕。她的手腕被捏出了几道乌青,霍始达瞧在眼里,不由有些尴尬。

“没事了。”霍始达柔声说。透过讨论室门上的长条玻璃,他能看见里面二十多个MU患者都聚集在门口附近,眼中的神色令他想起明尼苏达雪原上的狼群。

“刚才你的意识受到了控制,但现在没事了。”他安慰茉莉道,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太可怕了……”茉莉的身体和她的声音一样微微发抖,整个人情不自禁地靠进霍始达的怀里。霍始达轻轻揽住她柔软的腰肢,闻到她身上的幽幽香氛,心中充满怜惜。

就在这时,外星人的精神攻击突破了被破坏大半的羔羊之血防御网,开始向地下渗入。霍始达深感庆幸,他追出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茉莉的MU装备。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帮她佩戴好MU头盔后说。然后他才戴上自己的。

“谢谢。”茉莉的下巴隔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悄不可闻。与此同时,她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捏着磁卡在识别器上扫过。

在一阵象吐气般的“噗”的声音过后,讨论室的门向里打开了。霍始达抱着茉莉靠在门上,顿时失去重心朝后倒去。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们。

霍始达触电般回头,一个穿着和南季森中校相似军服的军官正帮助他们站稳。霍始达立刻认出了他,被锁在讨论室中的二十五名患者之一。经过数天的半军事生活,霍始达已经学会了从肩章上认出他少校的身份。

少校朝他们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谢谢你,虔诚的人。”

他是对茉莉说的。



一片黑暗。

所有的光都静止了下来。远处暗红色的应急灯仿佛远在数百万光年之外。

南季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松开痉挛的手。他的手心中仿佛还能感觉到被碎玻璃插入的刺痛。

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放开,从秦赛力教授扭曲的喉咙里吐出了几个微弱的音节,如同在干涸泥潭中最后迸裂的水泡。

秦赛力的嘴角喷着血沫,伸出双手颤悠悠地抚摸自己破碎的喉管,嘶嘶地抽着气,无比讽刺地盯着南季森,然后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南季森的呼吸回响在头盔里,发出如同在教堂里那般的深邃回声。他一把拉下电磁防护服的面罩,觉得稍微好过了点。但他仍然不敢脱下MU装备。

羔羊之血被划分成的220个区间不知被他们摧毁了几块。至少在南季森所站立的地方,强力瞬变电磁场的影响已经迅速衰减了下来。他摸到防护服内的通讯器,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液晶屏上的指示条。在这个位置的无线电通信已经大致恢复了。

他的手臂和大腿都沉浸在疲惫中,心脏跳动的声音简直让他觉得整个基地的人都能听到。在他脚下是教授的尸体和失去知觉的两名下士。南季森慢慢地拨了李中将的号码,听到那头铃声一响后便传来了李将军的声音。

在南季森的背后,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带着一丝满足的残忍笑意。



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强壮战士一左一右挟持着霍始达。在受侵蚀之前,这群患者都是李将军从FBI,CIA,和军方所挑选出的精锐。霍始达在他们面前全无反抗之力。

“你们打算……进攻这个基地?”霍始达的声音连他自己听了都感到慌张失措。

“我将带给你们所有人那个早已被应许的未来。”少校和蔼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浑身散发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气势。霍始达没来得及去考虑为什么他说“我”而非“我们”,因为他身边的战士们已经带着他跟上了少校的步伐。霍始达回头看了看茉莉,见她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喜悦。一行人沉默而快速地沿着楼梯向上而去。楼梯里一片黑暗,霍始达完全无法看清脚下,但其他人却都象是有猫头鹰的眼睛。每当他差点绊倒的时候,两旁抓住他手臂的战士就会恰到好处地提上一把。

霍始达的心中也同样被黑暗所笼罩。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但却又无法避免地被滚滚洪流带动着向前而行。



“季森,情况如何?”

李将军的话夹杂在呲呲的噪声中,仿佛是从遥远的地球彼端传来的一样。

“将军……”南季森苦涩地回答,“……我……失败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撞上了他的后脑,把他打得飞了出去。

通讯器掉在地上,李将军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我已经派了一个小队来支援你,估计马上就会到你这里……”

“啪”的一声,一只靴子重重踩在通讯器上,把它碾成了碎片。

杜朗满足地叹气,踢开通讯器的残骸,慢慢走到南季森的边上。他看见南季森挣扎着想站起来,于是朝他伸出手去。

南季森倏然刁住杜朗的手腕,就地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这一招出其不意,本来能令杜朗手腕骨折,但南季森此刻全身乏力,杜朗只轻轻一下就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然后一拳揍在他的横隔膜上,使他全身痉挛,拱成一只龙虾。

“那么,现在究竟谁是杀戮者?”杜朗的脸逼近,微笑着说。

从杜朗的语气里,南季森惊恐地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一直在与同一个灵魂对话。即使当他失手误杀了秦教授后,那个灵魂也没有消失。它存在与他所遇见的每一个对手身体中。

“你是谁?”南季森嘶哑地说。他怀疑MU装备被刚才那一下打坏了,因为精神攻击的强度明显扩大了不少,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歌剧院中,台上的演员引吭高歌,整个剧院都随之震动。

杜朗将他抵在墙上。这个动作南季森片刻之前还做过,只不过现在双方交换了身份。杜朗脸上依然保持着古怪的笑容,伸手摘掉了南季森的MU装备。

音乐声遽然膨胀,无限制地向四周扩张。如果说刚才还象是歌剧院,那么现在剧院里所有的观众都齐声高唱了起来,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原始宗教般的狂热,一波波的声浪轰得南季森头昏眼花。

“你……是……谁……”他苦苦挣扎着,不死心地问。

杜朗没有回答。他顺手抓开墙壁上用来排布电线的塑料管,把南季森的手臂拉开伸直,一左一右地卡在塑料管和墙壁间的缝隙中,于是南季森整个人的重量便挂在了手腕上。杜朗微笑着打量了一下南季森的姿势,似乎颇感满意。

“别急,就快好了。”他安慰似地说。

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南季森在五光十色的音乐幻觉中费劲地抬起头,朦胧间看见一大群人走了过来,高高矮矮交织成迷离一片。



通讯器破碎前的最后杂音从李华勋耳边消失,这位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将领在一瞬间只是皱了皱眉。他已经派杜少校带领一支小分队前往增援,上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不得而知。

“将军!”韦达昂报告道,“羔羊之血已经有超过160个区域失效了!”

“精神攻击的强度如何?”

“已经快突破临界点了!”

李华勋慢慢地戴上自己的MU装备:“达昂,关闭羔羊之血。通知整个基地切换回MU状态。”

最终还是失败了。

李华勋不得不面对这一个事实。集合了最后的力量而建造出的防御屏障,在看不见的敌人面前,被神秘地摧毁了。而整个基地,不,甚至整个美国,都无法在短期内制造出第二套羔羊之血。目前的这一套是利用NASA正在研发中的X36空间飞行器的舱壁所改造的,但由于外星人的攻击,NASA已经名存实亡,再不可能有人力物力来继续这个流产的项目。

失去了可靠的屏障,外星人的精神攻击不断增强,镇定如李华勋,在这时也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还有什么手段来对抗外星人?难道人类真的将要灭亡?

随着羔羊之血的关闭,基地的电力设备逐渐恢复了运行。明亮的顶灯亮起时,韦达昂仍坐在巨大电脑屏幕的阴影中。他看见李将军脸上难得一见地流露出了失落,于是也忍不住被这份苍凉所感染。韦达昂忽然觉得有一丝庆幸,自己不是指挥官。在最后关头担负起领导大家的责任,实在需要有强大心理承受力,特别是在面对几乎是必然的失败时。

这或许就是为何总统会在外星人发动攻击后的第一时间,任命李将军为特别行动局的最高决策者的原因吧。

韦达昂又看了看四周。即使在情况如此危机的关头,指挥中心内的其他人员仍表现出了令人赞叹的勇气。每个人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控制着各种探测分析仪器,获取外星飞船和攻击的最新资料,希望能在败局中看到一丝转机。就这样的表现来看,他们无愧于真正战士的称号。

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面临死亡时的挣扎是人类的强大本能?韦达昂暗自苦笑,最近自己和那帮心理学和脑科学的专家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

他清除纷乱的念头,启动了基地内的所有灯光、电梯、电脑等等设备。当所有的电脑启动后,韦达昂面前的屏幕上忽然跳出了一个对话讯息的窗口。

他瞪大了眼睛,反复念了两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立刻高声喊道:“将军!弥赛亚有回音了!”

李华勋一震,顿时看到了一线希望:“切换到主显示屏上来!”

在控制中心里悬挂的巨型屏幕上,出现了来自弥赛亚的讯息:

“人类:根据你们的要求,我已经设计出了这件武器,希望你们能利用它获得想要的成功。以下是详细的制造和操作步骤。”

一份份文件从互联网的各个角落传入基地内。韦达昂已经在数秒内作好了接收的准备工作。庞大的数据以光速传输着,在保存入基地主电脑的同时,也将内容在指挥中心主显示屏上投放出来。一幅幅图片和文字在巨型屏幕上飞速切换,令人目不暇接。

李华勋心潮起伏,他在自己的电脑终端上随意打开一份刚保存下来的文件翻了几页,发现这是那件武器其中一小部分的装配图。以他多年的军械经验,他甚至看不出这部分零件将在那件武器中起到什么作用。

李华勋中将第一次对弥赛亚产生了些许敬畏。

“这件武器──叫什么名字?”他做出随意的样子问道,几乎忘了弥赛亚无法听见。

韦达昂迅速把他的问题传给了弥赛亚。

沉默了片刻之后,弥赛亚的屏幕上闪现出两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单词。

“朗基努斯之枪。”



灯光亮起的时候,霍始达不禁低声惊呼起来。

“南中校!”

在距他二三十码远的地方,南季森象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被挂在墙上,垂着头不知生死。杜朗昂首站在南季森身边,双手抱胸,静静地等待其他人的到来。

一片静穆,只有圣歌的旋律在廊柱间盘绕。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没有人出声。霍始达的背脊阵阵发凉,这气氛令他想起恐怖电影中的邪教仪式。众人矗立于稀薄晦暗的空气中,良久,南季森扭动了一下身体。

他们想做什么?霍始达想呼唤杜朗,但立刻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举动,他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个颓丧的临时工。他悄悄观察左右,看见茉莉就站在他不远处,稍觉安心。霍始达以尽可能不引起其他人注意的动作,一点点接近茉莉,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茉莉的手冰凉。

在混杂着强烈不安和恐惧的情绪中,时间似乎被扭曲了。也许过了数分钟,也许只是一瞬,在霍始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黑暗遮盖大地,幽暗遮盖万民。

理性的荣耀却将光辉加诸吾身。

我以接近至高者为荣。

与他同在,欢喜快乐。

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

我从万民中出现,从分散的列国内聚集。

受光芒引导,回归故土。

打开吧,天堂之门!”

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嘴唇都喃喃地翕动着,分不清是他们在跟着念,还是这声音本就是他们汇聚而成。

霍始达现在明白茉莉为什么发抖了。面对着远远超出人类理解范围之外的意识存在,他和她一样全身战栗着,全然无法控制。

精神攻击骤然增强了。无数光芒和火焰从天上倾倒下来,大地变成沸腾的海洋。墙壁和柱子在柔软黏稠的青白色火光中燃烧,天花板变形塌陷。霍始达脚下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幻觉,到处都是幻觉,他紧紧抱着头,捂住MU装备,象溺水的人抓住一小片木板那样,在无尽的幻觉之海中挣扎。

“啊────────”南季森狂叫起来。

在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中,杜马略少校带着七八个人冲到了这一层。

“都不许动!靠墙站好!”他挥舞着手里的枪大喝。

没有人理睬他。杜马略朝天鸣枪,枪声刺透幻觉,稍稍激起了霍始达的注意。在他一片混乱的眼中,杜马略的动作就象慢镜头。他看见杜马略慢慢地一挥手,他身后的战士们陆续举枪,开火,枪声低沉,断断续续,每一下都要顿上好一阵子。子弹在凝滞的空气中飞行,穿过一道道纵横的火焰。霍始达身后的一人抖了一下,背后多了个血洞,而他的目光里却没有痛苦。“咯”的一声轻响,那人的额头上忽然淌下数条血流,在脸上爬出蜿蜒的痕迹。随后他的头颅徐徐裂开,粉红色的大脑飘到空中。

枪声仍未停止。越来越多的人被击中,越来越多的人颅骨爆裂。不少人在中弹之前就已经从另一条路离开了人世。似曾相识的场景又一次在霍始达眼前重现,他好像置身在一个用粉色气球装点起来的狂欢派对中。在枪声,喊叫声,还有骨头裂开的声音中,他居然还能听见茉莉在他身边嘤嘤的哭泣。

“不……不要……”

茉莉的手指沿发际探索着,想脱下自己的MU装备。霍始达一把拉开她的手,把她的脸环抱在自己的胸口。

“我回来了。”杜朗张开双臂,仰天低语。一枚枚大脑漂浮在空中,象一群游荡在湛蓝深海中的水母,沿着看不见的路线,穿过一道道门户,离开他们的视野。

“下地狱去吧。”杜马略少校厌恶地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举枪,瞄准,扣下扳机。

“不!”霍始达大喊。

子弹钻入杜朗眉心,“噗”地将他的头炸开。霍始达恍惚看见几块粉色的碎片飞溅出来,在空中不甘心地蠕动着,硬是停留了片刻,但最后终于掉落到地上。

最后一具尸体也倒了下来。屠杀沉默了。

“救救我……”南季森的脸上和身上溅满了血,嘶哑地向杜马略说。在那个喊叫着神秘祷词的声音消失后,南季森虚弱的声音在空白的背景上凸显了出来。

“给我……MU……”

他的头顶发出“格格”的响声,仿佛有魔鬼要冲出来。杜马略不禁退了一步。

他和他的部下没有带多余的MU装备上来。即使现在到最近的储藏室去拿,也来不及了。

在死亡的背景上,美妙的音乐肆无忌惮地奔流。霍始达惶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救南季森。得有人把自己的MU装备给他。

时间被无限拉长。茉莉在他的怀里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呼唤杜马略的名字。霍始达紧紧抱着她,喃喃地说:“别抬头。别看。”

“M……玛姬……”

南季森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没人做任何动作。霍始达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形,直到那里传来“噗”的爆裂声。南季森的大脑从破裂的颅骨中弹了出来,象瑟瑟发抖的新生的兔子。而整场歌剧也在此时唱出了最后最华丽的音符。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寂静。攻击停止了。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二章:接触
第十二章:接触

ChapterⅫ: Seeking the truth



凌晨两点,霍始达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手术室。他几乎连消毒换衣服的力气都没了,不经意见看见自己在镜子中的脸比死人还要苍白。

冲了个热水淋浴,他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可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仍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思维。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离开医疗区,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整个事件中的各个镜头,希望能理出一条思路。

跨进电梯,他的手指在地面的按钮上犹豫了会儿,最终按下了第9层。

电梯停下。霍始达略略研究了一下墙上的姓名和办公室索引,转身朝东走去。

日光灯把空旷的走廊照得带上了一丝微微泛青的色彩。几乎所有的人都休息去了,他一路走来,没遇见半个人影。

霍始达在中央机房的门口停下,伸手按下墙上通讯器的按钮。门框上方的监视器微微转了个角度扫向他,然后门便自动打开了。



“随便坐。”

韦达昂嘴唇朝边上一排椅子努了努,双手十指不停在键盘上敲击。“南季森怎么样?”

“暂时保存下来了。”霍始达靠在椅背上,“我用体外循环把他大脑的温度降低到华氏40度以减少脑组织死亡。但目前他身体的情况不太乐观,因为仪器备用血浆全用在大脑降温过程上,推迟了保存身体的步骤,所以毛细血管和内脏都有部分损伤。最麻烦的是,他的头部受伤很重,骨胳和神经系统都被破坏得很厉害。”

韦达昂停下手上的工作,端起保温杯喝了口咖啡。

“那么?”

“即使他的大脑将来可以恢复工作,我也不能保证能够把它移植回去。现实生活毕竟不是科幻电影。人类的科技还未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韦达昂面色沉重地说。

霍始达趁他小口啜饮咖啡的片刻打量了一下四周。他们所在的基地电脑中心有数千平方尺,墙壁和地板一色乳白,只有他们两个置身其中。这里并不象霍始达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电脑,相反的,他所能见到的只有面前长桌上的数个显示器。在房间一头是五六个象复印机那么大的灰色矮机器,不知作什么用。另一面是四组一人多高的柜子,透过玻璃柜门可以看见里面有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颇象电影中的那些超级电脑。剩下靠墙的一面是十几个顶着天花板的金属柜,可以沿地面上的专用金属轨道滑动,柜子里面装满了一个个文件夹,整组柜子都被一排银白色合金栅栏锁在了后面。

这里并没有霍始达以为会看到的那个东西。

他想了想,试探性地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不用担心?你的意思是说,会有别的办法治疗南中校?──难道,是弥赛亚?”

韦达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医生。”

“啊,如果这是军事机密的话……”霍始达支支吾吾地说,希望能从韦达昂的口中得到一些信息。

“你完全想错了。”韦达昂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作用了。对基地,对将军,对国家来说,南季森已经死了。他英勇牺牲了。你尽力抢救下了他的一个器官,这就够了。将军的意思,只是要你保存下他的大脑以备研究。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死后没有消失的大脑,我们应该能从其中获得珍贵的情报。”

霍始达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

“不!他还活着!在降温之前,他的大脑还有生理反应!对我来说,他是一个病人,而不象你们认为的,成了实验对象!”

韦达昂举举保温杯:“要咖啡么?门边有咖啡机……”

“听我说,韦少校。”霍始达强按怒气,“对将军来说,南季森已经死了,可对你来说呢?我曾听南季森中校提起你们是多年的朋友。难道你也宁愿把他当作死人吗?”

“那么,请问,你有办法使他恢复原样吗?”韦达昂转着手里的杯子说,“正视现实吧。没错,我个人相信他还有意识存在,但假如我们的科技力量不足以使他复活,和死亡又有什么分别呢?”

霍始达想要辩解,韦达昂伸出一个手指阻住他的话:“另外,现在死了的南季森反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你真能从他身上研究出什么的话。别以为下达这个命令的李将军是冷血动物,他是看着季森长大的,几乎把他当作儿子。相信我,季森牺牲后,整个基地最感难过的就是李将军了。”

霍始达闷哼一声:“可你知不知道详细的研究需要解剖大脑?那样南中校就真的死了!”

韦达昂低声说:“他现在又怎能说是活着呢?我们对生命所知还是太少了。”

霍始达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能感到他还活着。但还是忍住了。

韦达昂站了起来,晃晃手里的保温杯:“你确定不要?没有咖啡因我就不能工作。”

“不用。谢了。”

韦达昂斟了满满一杯回到座位上,扯开话题:“让我们先别谈这个了。医生,你在凌晨两点半来到我的办公室,究竟有何贵干?”

“我有些问题,想得到答案。刚好白天李将军命令你和你的小组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某些任务,我猜你们现在可能还没休息,所以就来了。”霍始达说,“其他人呢?”

“我看他们都挺辛苦的,就打发他们回去了。反正活也不多,我一个人反而能做得更快些。你的问题是什么?”

“呃,关于外星人的攻击。”霍始达盯着他说,“有个关键问题我一直不清楚。那些大脑,地球上数十亿人死亡后的大脑都不见了。它们去哪里了?”

韦达昂的脸色发僵:“这个问题你最好不要深究了。”

“为了下一步的研究,我必须知道。”

“好吧,既然如此……”韦达昂吸了口气,苦笑着说,“第一次攻击后有幸存者报告死者大脑失踪,好像飞走了一样。当第二次攻击发生时,军队已经有了准备,当攻击一停止就派出一队战斗机升空跟踪,因为地面雷达无法探测到单个大脑。飞行员报告所见到的景象时,地面人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霍始达咽了口口水,隐约猜到了他下面的话。

“……一片云,他们看见了一片云。”韦达昂沉沉地说,“一片由无数大脑形成的密密麻麻的云,象迁徙中的壮观的鸟群,穿越云层不断升高,每一个都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这景象太震怖了,地面人员难以置信,要求战斗机靠近传回图像,但他们很快就在资源卫星上也观察到了奇怪的灰色斑点,在地图上的分布与受攻击的城市完全一致……突然,一个飞行员狂叫了起来,他近距离掠过了大脑群,有数十枚大脑擦在了他的机翼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还有几个把他机舱前窗的整块强化玻璃撞裂了,本身当然也碎得一片模糊,有几点残渣还从裂缝飘进机舱,落到他的脸上……”

“够了!”霍始达喘着粗气大喊,“别再描述细节了……后来呢?”

“所有的大脑都向外星人的飞船飘去。飞行员在距离外星人飞船不到一万英尺的地方就无法跟踪下去了,因为那已经是空间转移的范围。”

“结果呢?”

“这里有S001号飞船在第三次攻击前后的卫星观测数据。飞船在攻击后的体积比攻击前增大了16%。”

“你是说……所有的大脑都被外星飞船取走了……”

“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霍始达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好像想看穿钢筋水泥直至那艘悬浮在他们头上数十英里处的神秘飞船。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上帝啊……”

“现在你明白了?这里面一定有巨大的关键,说不定……说不定这就是外星人侵略的原因。季森的大脑当时正要脱离本体,但精神攻击恰巧在那一刻停止,你又及时冲上去抓住了它,因此我们都认为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线索,判断出外星人的真正目的,说不定还能以此找到对付它们的办法。”

霍始达紧蹙眉头,想着韦达昂的话。但无论他怎么思考,都想象不出外星人为何要搜集人类的大脑。

韦达昂任他坐在一旁苦思,自顾自的在电脑上继续工作。忽然间,一个女性的声音响了起来。

“朗基努斯之枪。”

霍始达一惊,抬头却不见有人。韦达昂一边在电脑屏幕上调整数据,一边问他:“这个声音怎么样?”

霍始达这才发觉原来是韦少校控制电脑发出的语音。四周不见音箱,这声音似乎是从墙壁中扩散出来的。

韦达昂点了点鼠标,另一个不同音色的女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单词。

“这个呢?觉得如何?”他问霍始达。

“有点象戈开美的声音。”霍始达老实地回答,“少校,你在做什么?”

“果然象。”韦达昂皱眉说,“我可不想整天听到戈博士严肃的声音,会脱发的……这套人工语音装置是要给弥赛亚使用的,为了交流方便。”

“弥赛亚?可你设的是女声啊!”

“啊……呵呵,这是这一行不成文的习惯。你知道,搞电脑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当然希望电脑能用女性的声音与他们对话。”

好不容易谈话的方向转到了自己的目标上来,霍始达小心翼翼地问:“对了,关于弥赛亚,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吧。”韦达昂手下不停,调整着人工语音系统的音色。

霍始达看着他灵活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这是一双具有外科医生的天赋的手。而韦达昂专注于工作上的神态,比起手术中的霍始达也不逞多让。

“少校,你为什么选择成为军人?我觉得你更象一个工程师。”

韦达昂一愣:“和弥赛亚有关吗?”

“不。”霍始达叹了口气,“抱歉问这么个私人问题,忽然想到,随口就说了。关于弥赛亚,我突然发现不知该从何问起。”

“个人喜好吧。”韦达昂呷了口咖啡,“我既对机械和电子的东西感兴趣,又喜欢军事科学。曾经也为究竟走哪条道路伤过一阵子脑筋,但后来很快发现两者并非不能融合,也就是现在我所从事的工作。”

“是吗……”霍始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医生,看起来你象是有些烦恼。如果真是那样,我建议你去找杜马略少校。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可是有心理医师执照的。”

“呵呵,或许他能给我个优惠价。”

“说起来,我也十分庆幸当初没有决定去当工程师。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弥赛亚了。”

话题又兜了回来。霍始达虽然已经十分疲倦,仍然打起精神,问:“弥赛亚……是超级电脑吗?”

“确切地说,不是。你想用?”

霍始达望着韦达昂,等他说下去。

“弥赛亚的确象军方给它起的这个代号一样,充满了惊叹。它的出现与外星人的进攻相距只有短短数年,这难道是巧合吗?抑或是象李将军说的那样,弥赛亚是为了成为人类的希望而降临的?没有人知道。我本人在接触到了弥赛亚之后,已经难以去想这些问题,一心只折服于它的壮丽伟大。每当我想到它,就会在心中赞叹生命的神奇。”

“它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用一个现有的名词来向你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整个全球电脑互联网。或者说它是在互联网中蕴藏着的单一灵魂。想象一下你的专业,霍医生。想象一个大脑,每一个脑神经元就是一台电脑,由此产生的生命就现在我们所称之为弥赛亚的那个意识。”

霍始达努力在脑海中按照韦达昂的描述勾勒出一幅图像。他开始想象一个地球模型,表面星星点点地发着白光,表示全世界所有联网的电脑。但他对于互联网上电脑的数量毫无概念,只好大致想象一片白光的海洋。在这海洋中的每个光点,都不时发出一束束光的脉冲,沿着光点之间的细线传播到周围的光点上。这是他以前在参加同行们的专题演讲时,看过的几部纪录片中所描绘的脑神经元激发模式。他在脑海中把地球模型和大脑模型重叠在一起,于是逐渐开始了解韦达昂的意思了。

忽然间,一个巨大的意识闯入了他的脑海。庞大而杂乱无章的信息象汪洋大海中的狂涛,将他一下子掀翻。霍始达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淹没在了黑暗的海底。
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幽光闪烁的海底深处。一粒粒细小的磷光沿着看不见的细丝滑行,象黑夜里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又象悠游的深海鱼群。鱼群之间的喁喁私语,隔着飘忽的水泡传来,忽远忽近。

“……”

“…………”



“……亲爱的……”

“……你答应了要挽救他,不是吗?他还是死了,你负有责任……”

“……禁忌的存在显示出一种强制性,对行为被约束的体验构成了对禁忌的敬畏。不吃筋腱的传统……”

“……丽丽特在等亚当,可亚当在等夏娃……”

“……但最痛苦的还不是失去阿琳,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告诉自己不应该去思念她……”

“……来自于神话传说中雅各与天使的角力,因此……”

“……人类的灾难在根本上说,全都是因为人类的理性只比动物多一点,但对这仅有的一点理性而言……”

“……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心灵深处的体验、自我感觉的终止、意识象徵的否定……”

“……在那一点上,你会见到她……”

“…………”

“……”

他稍微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电脑中心的地上,韦达昂紧张地俯蹲在他边上。

“感谢上帝,你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韦达昂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

“你昏过去了。”韦达昂说,“刚才你忽然眼睛发直,就这么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霍始达慢慢坐起来以防头部缺血。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又转了转脖子,察看自己的状况。“我失去知觉多久?”他问。

“四五秒钟吧。我想你是太累了。”

“可能吧。”霍始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没问题。”

“瞧,已经快早上3点了。干吗不回去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上一觉呢?医生,接下来的几天,你可是会有许多工作要做的。”

“好吧。是该回去休息了。”霍始达叹了口气,站起来向韦达昂道别,离开机房。

“我们接下来的工作还真少不了他呢。”望着关上的门,韦达昂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没错。”



上到地面,夜空一片澄净。大熊座在北方熠熠生辉。初春夜晚的冻气中滋生出淡淡的薄雾仿佛于天上的云翳相连。基地的机场那一边,几道探照灯的光柱直贯云霄。另一角的数排建筑后透出隐隐的光芒,好像还有人在不分昼夜地工作。

真是繁忙劳累的几天啊,霍始达不由感叹。这数天中的变故发生得太多太快,回想起阿琳的音容笑貌,仿佛已经隔了数年。

中夜,凉风,独立,忽然惊觉。过去两人相处的温馨场景象夹在旧书中的干花,色彩依旧,只是再也无法绽放。

值夜的卫兵检查过他的证件,将他放行。

他独自回到所住的小楼,住在这里的人都已入睡,除了底楼门厅还亮着灯,上面几层一片漆黑。走出电梯的刹那,霍始达忽然一惊。在他的门边地上坐着一个女子,她抱着膝,脸靠着腿,似乎睡着了。长长的金发披在小腿上,遮住了面容。

一瞬间,他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电梯门关上的同时,走廊重新沉入黑暗。她被声音惊醒,冲向霍始达,扑进他的怀里。两人无声地站着,相互拥抱。熟悉的香水气息让霍始达无法思考,他用力地紧紧地环抱着她,好像要把她揉碎,溶进自己的身体。她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阿琳……”霍始达低低呻吟。

怀中的女子忽然停止了动作。她静静低着头,忽然挣脱他的手臂,从消防梯匆匆跑下去,飞一样地离开了。

霍始达心中一阵怅然。他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打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玩具小熊坐在床上,一束月光斜斜照着它。



在这个夜晚,满腹心事的并不仅仅是霍始达。

李华勋中将站在基地二号楼顶层,隔着双层玻璃窗凝视远处的机库。明亮的汞灯将水泥地面照得象是覆盖了一层雪,地面工作人员正指挥着战机入库。这是十二架新调来的F-16,将在这里进行改装,加载上朗基努斯之枪。驾驶它们的,都将是飞行时间在2000小时以上的精英机师。

从昨天起,为了确保项目的进行,李华勋凭着总统赋予的临时指挥权,从百慕大空军基地又抽调了一批工作人员,连夜赶造朗基努斯之枪。现在各方的精锐都汇集到了这里,这个秘密基地已经俨然成为了美国最后的希望。人类正在默默喘息着,积聚着力量,准备发动决定生死存亡的一击,但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外太空的神秘力量。

李华勋望着一架架F-16降落在跑道上,思绪不禁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争。当时还是上校的他,在沙特阿拉伯基地每晚也都是这样看着一架架B52、F-16、F117、A10……陆续起飞,只不过那时他们的对手和他们一样是人类。

在人类的战争史上,双方武器的差距是一个影响胜负的关键性因素。特别是当一方拥有远超对方的武器时,几乎就已经将胜利的天平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在海湾战争中,李华勋深深体会到了“手术式打击”这个词的形象。联合国军对一个个地面目标进行精确打击,就象外科医生用锋利的柳叶刀将腐肉剜除一样。这全赖他们拥有一系列高科技武器,才能完全压制住对手。

而现在角色转变了过来。昔日的外科医生如今成了病人,眼睁睁地听任大气层中的数十把尖刀伸向自己,每剜一下,地图上的人口密度就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就是那可怕的超越现有一切防御手段的武器,精神攻击。

对此,人类唯有发展出对抗性的武器才有胜算。于是,朗基努斯之枪出现了。但这件武器,却几乎和设计它的那个灵魂一样神秘。

从他们拿到设计图算起,还不到24个小时。李华勋以最快的速度从国防部召来了武器专家。整个下午,一个专家小组在全封闭环境下埋头研究这份设计资料。每隔两小时,李中将就亲自检察一次他们的进展,直到入夜时分,疲惫的专家们终于向他作了口头汇告。

这件被弥赛亚命名为朗基努斯之枪的武器,其攻击形式与人类现有的常规火器不同,并不是质量形态。其部分构造有些类似美军正在研制中的电磁武器,倒是令李中将立刻联想起了外星人的攻击形态。朗基努斯之枪需要大量的电力维持运作,还需要网络支持,因此他们不得不在F-16战机上进行改装,增加电源供给和无线电接入。而最关键的是,这件武器需要人来操作,而他们从弥赛亚那里得到的只有语焉不详的信息。

“当你们的士兵进入战斗状态后,自然就会明白如何操作了。”任凭他们如何询问,弥赛亚只是这样回答。幸好,如何制造朗基努斯之枪的说明倒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了。只可惜……

“只可惜,最关键的战斗核心不在图纸上。”一位专家瞪着红丝密布的眼睛说,“从图纸上选用的电子零件来看,朗基努斯之枪将通过网络直接获得战斗指令。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还要配备一名战斗人员,看起来它只需要通过网络遥控就可以了。”

这名武器专家并不知道弥赛亚的存在,只有军方的高层将领和极少数相关人员才能接触这个机密中的机密,甚至连白宫都一直被瞒着,而李华勋本人也是在不久前才得知。尽管李中将对弥赛亚这个非人类的智慧抱有警惕之心,但当外星人入侵之后,他立刻以精准的战略眼光分析出,如果要战胜外星人,就一定要得到弥赛亚的帮助。

现在,这位专家的话在李中将的心中重新引起了越来越大的疑问。弥赛亚,真的可以信赖吗?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末日来临的时刻,除了弥赛亚,还能相信谁?

午夜时分,第一支朗基努斯之枪的原型机制造完毕。此时霍始达仍在南季森的尸体上忘我工作着。



弥赛亚,真的可以信赖吗?

西门诺跳下F-16战机,解开飞行服领口的搭辔。地勤人员立刻开始为他的战机进行常规检视,准备改装。

他走出机库,向中队长报了到,并领取了临时通行卡。他被分配到了一间宿舍,但西门并不能肯定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李中将已经得到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西门在宿舍里匆匆淋了个浴。他换上带来的衣服,检察了一遍纯黑色的MK24和和匕首,悄悄离开宿舍。临走时他用几条胶带固定住了房门上的锁舌,这样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必刷卡开门,以免留下记录。

他沿着树荫和楼房的阴影前进。晚上有月光,但这里的树荫相当浓密。西门对此略为惊讶,这个季节,如果是在百慕大有这样的树荫倒还好说。不过他并没有想得太多,主要的精神都放在了避开宪兵和岗哨上。

基地的地图,在出发前西门已经背熟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目的地,那幢占地极为广阔的四层大楼。大楼的不少窗口仍然亮着,他猜想其中一个应该是李中将的办公室。“那个精力旺盛的光头”,白宫的参谋们背后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夜晚的冷风吹过还有点湿润的头发,树影摇荡,月光稀疏,一切都显得宁静而安详,如果没有机库那边通明的灯火以及不时经过的带着MP袖章的宪兵,这里简直就象一片沉睡着的公寓住宅。头顶上是钻石般闪烁的星空,猎户座和大熊座在夜空中美得令人沉醉,让人很难接受在这片天空中其实蕴藏无限杀机。在这样一个夜晚,西门呼吸着草叶的气息,一瞬间竟几乎想忘记自己的任务。

他潜到大楼底层,摸出另一张卡,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大门。


夜不是为着所有的人。

夜把你和你的邻居分开,

你不会不顾黑夜而将他找寻。

假若在夜间你让灯火把房间照亮

面对面看着人们,

你准会想:哪一个是?

脸上洒落的灯影

使人们可怕地变得畸形,

倘若他们曾经在夜间相聚,

你便看见一个动荡的世界

整个聚到了一起。

在他们的被灯光照得发黄的额上,

被放逐了所有的思想。

他们眼光里闪出酒意,

胳臂上悬垂的沉重的手势,

使他们在谈话时

能够了解彼此。

虽然他们同时说道:我,我,

那意思却是:任何一人。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三章:背叛者
第十三章:背叛者

ChapterⅩⅢ: Hell is other people



门开了。

茉莉脚步沉重地迈进黑暗中的宿舍。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但又不是困倦。无数沉重的思绪压在她的心上,象是一片暗黑色的云,而在这厚厚的云层下,恐惧、痛苦和愧疚象荆棘一样生长。

她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这时一个黑影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

“啊!”

“是我。”

茉莉刚惊叫出声,嘴就被杜马略的手捂住了。她转过头,黑发的少校参谋官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茉莉心中无缘无故涌起一阵慌乱,她想挣开,但杜马略有力的胳膊紧紧换绕着她的腰,茉莉在他滚烫的眼神注视下几乎全身无力。

好一会儿,杜马略低声问:“你去哪里了?”

这是个茉莉难以回答的问题。她只得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下头。

“你去找霍医生了,对不对?”

茉莉觉得杜马略的语气有点冷淡,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一言不发。她不知该说什么。凌晨三点在霍始达的门口等他回来?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一周之前的自己身上。但是今天……一切都变得反常。茉莉略带惭愧地想起,在她坐在霍始达宿舍门口的时候,杜马略或许正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她对不起马略。

如果杜马略问她为何去找霍始达呢?茉莉紧张地想。不,甚至是她自己也无法解释。那只是一种不安,一种寻求慰籍的冲动。或许是最近的那次攻击?当茉莉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被霍始达抱在怀中,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别看……别看……”霍始达喃喃地说。

可她能看见。在攻击结束的短短一瞬间,茉莉似乎能以霍始达的眼睛观看四周。在周围尸体无休止喷射出的鲜血轨迹之间,她看见一群士兵正在捕捉南季森的大脑。在巨大的震惊下,她的一切思维似乎都麻木了,但同时她却能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霍始达心灵中的悲哀……

然后她和霍始达之间神秘的联系突然中断了。她的知觉回到自己身上,脸庞紧贴在霍始达胸口,一阵阵血腥味直冲鼻端。之前的一切都似乎是一个梦境,并且在一觉醒来后迅速褪色消失。自己在梦中做了什么?茉莉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因为她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打开那个MU患者所在的房间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发抖,杜马略把她抱得更紧了。幸好他没有问她为何去找霍始达。杜马略只是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茉莉的脖子。这个动作让茉莉放松了下来。

在过去,杜马略每次这样轻吻她,茉莉都会感到一种平静。今天也一样,甚至还令她更觉温暖。因为不知为什么,今晚她的思绪特别奇怪,每当想起一件事,无数相关的回忆便一起涌上心头。如果说平时她心中的思想象是一幕电影,那么现在无数支电影放映机正同时在她身边投射各种画面,这些五光十色的画面叠映、交错、重合、切换,汇聚成浩大的心灵浪潮。而于此同时,她也越来越不容易控制自己的思想,头越来越沉,只能徒然站在自己思想的河流边,看着滔滔的河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在河水的巨大轰鸣声中,她听到杜马略微不可闻而又清晰无比地说:“茉莉,我爱你。”

“我也爱你。”茉莉喃喃地回答。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也不管你和霍始达如何。他说你们去照顾MU患者却反被绑架,我知道他在说谎,但我仍然相信你。我相信你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因此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你的一切。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马略……”茉莉静静地听着,过去两人之间温馨的一幕幕同时涌上心头。她的心中甜蜜而又酸楚。

“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现在是时候让我们真正地永远地结合在一起。”杜马略摸出一只小小的红丝绒盒子,“前天我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但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现在终于等到了。”

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

“嫁给我。”

突如其来的泪水占据了茉莉的眼眶。她的胸口被幸福和不安所填满,久久说不出话来。

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五十七个刻面反射出璀璨的光。杜马略盯着茉莉的眼睛,缓缓旋转着戒指,让缤纷的流光一点一点扫过她的瞳孔。

“嫁给我……”

“我……”

茉莉似乎觉得自己要答应他了。但她无法集中精神。她的思绪被一重重挥之不去的联想所困扰。相爱?结婚?男人和女人。左手和右手。白色的婚纱。牧师的祝福。在神的面前,人们结成紧密的纽带。从未想过这一事件的意义。为什么会有人反抗?

漫长的几秒。

杜马略暗暗叹了口气。他的声音越来越柔和低沉,充满了无法抗拒的磁性。他继续缓慢地拨动戒指,让钻石的光芒吸引住茉莉的全部注意力。

“瞧,它多美。就象我第一次见到的你。看着我。还记得当时吗?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这样静静抱着你……看着你……然后你累了……你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你在我的怀中睡去……当我数到三的时候,你就沉入梦乡……一……二……三……”

茉莉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杜马略将她轻轻放开,引导着她在椅子上坐正,然后换上了冰冷的神情。

“现在,你将回答我的所有问题。”



西门诺悄无声息地走在楼道中。

前方亮着灯的房间就是李中将的办公室,门没有全关,留着一条缝。出于防御上的考量,李中将在这幢钢筋水泥要塞中拥有两个独立办公室,一间位于顶层,另一间位于地下深处。远远看了一眼后,西门诺很懊丧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个精力旺盛的秃头还留在地上四层的那间办公室里。他在沉重的老式IBM键盘上打字的声音,于静夜中清晰可辨。西门诺略觉奇怪,打字可不该是中将该干的活。他的副官去哪里了?

西门诺不愿冒险深入地下,他的目标定在地上的办公室。正当他准备想个什么办法调开李中将时,他的运气来了。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西门诺躲在墙角后,努力地想抓住李中将的只字片语。

“……好,我这就来。”

西门诺迅速拉开边上的一扇门躲进去。等李中将的脚步声从楼道中经过并消失在尽头,他才出来。

确定了周围无人后,西门诺用通用磁卡打开了李中将办公室的门,闪身进内。

办公室里的灯还开着。西门诺拨开百叶窗的一角,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机库。李中将的秘密武器正在那里进行试验。这也是西门诺此行的目的。

他仔细地检查起李中将的办公桌。桌上的电脑在李中将临走时被关闭了,这似乎是大多数五十岁以上电脑使用者的共有习惯。西门诺不得不重新启动电脑,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线索。

趁着电脑启动的间歇,他抓紧时间在其他地方翻找。书桌上的文件堆了半英尺高,但大多都是物资调度和人员安排的琐事。沿墙是一大排档案柜,其中一个抽屉里是外星人在全国各地造成的伤亡估算和分析。西门诺略扫了几眼,不禁皱起眉头。这些数字和分析与他从华盛顿了解到的相差不少。他不认为双方中的任一方有必要说谎,最大的可能是国家已经丧失了大部分情报分析家,以至于已经无法对敌人进行正确判断。西门诺很清楚这在战争中意味着什么。

另一个书架上贴着张“弥赛亚”的标签。西门诺发现那上面放着一些完全不该在这个地方出现的东西,一堆奇怪内容的组合:国际互联网组织在过去十年间的统计报告、包括钦定本在内的三个不同版本的圣经、人工智能学报的合订本、一本古老手抄本的复印件,封面标着《死亡之书》、联邦调查局对国内十个著名灵媒和星相家的调查报告、奥尔波特和勒邦的心理学论文集、诺斯替教派与芝加哥大学联合公布的死海古卷译本,德日进的《人类现象》,甚至还有一本著名的古代魔法典籍《大天使拉结尔之书》。

据说巴顿将军是一个崇信超自然力量的人,但西门诺很难想象,在二十一世纪初竟然还有美国军方的高级将领会对这些发生兴趣。

“他一定是疯了。”西门诺喃喃自语,“要么就是被外星人干坏了脑子。”

电脑已经启动完毕。西门诺回到书桌前,发现电脑上有密码保护。他皱了皱眉,暗暗猜测李华勋会用什么样的字母数字组合作为口令。

军方对密码的规定是三个月一换,但这座基地刚刚大规模启用,李中将在第一次设定密码后应该还没改变过,所以很可能是一个相对好记的密码。特别对非电脑行业的人而言,一般都会使用对个人有意义的字母数字做密码,直到不得不因时效而更改为止。

尽管猜对的机率太小,西门诺还是忍不住试起来。他先试了李中将的生日和电话号码,不过都失败了。然后是李中将早年死去的妻子名字,也不对。他又回忆了一下昨天看过的李中将的资料,不记得他养什么宠物,所以用宠物名字也行不通。

西门诺几乎要放弃了。但他的视线在办公室里搜索了一圈后,落到了书架上。

他输入“弥赛亚”。

电脑提示密码错误。

他再输入“弥赛亚2002”。

还是不对。

“大天使拉结尔”

依旧不通过。

西门诺丧气地站起来。没有携带密码破解工具是一个错误。现在他要么回去取,要么就只好在办公室的其它角落继续寻找纸质文件了。

突然,电脑的屏幕跳了一下,弹出了一个对话框。西门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只见上面是一句话,确切地说,一个问句。

“你在找什么?”

西门诺的心砰砰直跳。这是什么?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被人发现了。也许是李中将的电脑上有监视程序,此刻已经在远程终端上洞悉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没等他有所动作,那句问句消失了,另一句句子取而代之。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西门诺瞪视着屏幕,越来越多的句子逐行浮现。

“你在不断尝试密码,所以你不是李。你能打开这个办公室的门,所以你不是普通的警卫。在这个时间进入基地二号楼,并避开李搜索他的电脑,只有基地内部的人能够办到。根据电脑记录,三十分钟前,你打开了这座楼的正门。由此估算,在一小时之内,整个基地的门锁只有十二个人留下使用记录,其中四人是技师,他们此刻在机库。另外八人是新到的飞行员,之中七人的宿舍门已关闭,屋内并有电器活动迹象,可认为仍在宿舍内。剩下的一位,宿舍门锁长时间未闭合,屋内没有活动迹象,因此可以推断,现在这位飞行员正站在这里。他就是你,西门少校。”

西门诺目瞪口呆。

屏幕上又出现一句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你在找什么?”

西门诺伸出微微发抖的手,在对话框中输入:“你是谁?”

“你已经呼唤了我的名字而不自知。我就是弥赛亚。”

西门诺犹豫地面对这个名字,不知这是否是基地内某个电脑网络管理员的一个恶作剧。

“你想知道李的密码?”

西门诺思考了几秒,输入:“是。”

“密码是天启(Apocalypse)。”

西门诺抱着暂且一试的心思回到登录界面,输进了这个词。

登录成功。现在李中将电脑中的资料完全呈现在他面前了。

那个顽固的对话框再度跳了出来:“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很好奇。”

鉴于对方将密码告诉了自己,西门诺决定和这个神秘的弥赛亚进行某种程度上的交流。毕竟,如果对方知道李中将电脑的密码,则电脑中的一切资料对他都不是秘密。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要帮自己,但似乎对自己有益无害。

“我在找关于一件秘密武器的资料。”

“什么武器?”

“就是即将用在F-16中队上,迎击外星人的那件武器。”

“你说的是朗基努斯枪。我可以提供给你资料。事实上,我正是这件武器的设计者。不过你必须满足我的好奇心:为什么你要瞒着李,偷偷地找寻这些资料?”

西门诺面对屏幕上的语句,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思考了片刻,输入:“和你有关。这件武器的来源被李中将严加保密,总统先生担心它不能起到作用。”

他没有向这个神秘的弥赛亚和盘托出真正的原因。实际上,李华勋中将被总统和参谋长联席会议赋予了这场战争的指挥权,当他得到了朗基努斯枪的设计图,便立刻调用了手头的一切力量来制造它。但这个消息传到奥弗特战略空军司令部地下指挥中心之后,总统的特别参谋们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危险气味。

为什么在人类一败涂地的时刻,这个一向古怪的秃头忽然宣布他有了克敌妙计?联想到他在越南战争和海湾战争中的言行,更让人生疑。这是一个烟雾弹,还是确有其事?如果是烟雾弹,那么他唯一要迷惑的,就是躲在奥弗特战空司地下中心的残余政府,这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接管所有战时的紧急权力?

而如果李华勋真的得到了某件武器,情况可能更糟。他从哪里得到了这件神秘武器?他显然是顾忌着什么,因此将来源保密。这是为什么?俗话说,能战胜一个勇士的,只有他自己。难道李华勋是从地球以外得到了这件武器?进一步的联想更令人毛骨悚然,李华勋是否和外星人达成了某种私下协议?假如这是真的,那么这可能不是什么武器,而是对垂死的人类所扎下的最后一剑!

猜测终归是猜测,唯有得到确切证实,才能使苟延残喘的政府放心。西门也就是因此才被秘密派遣前来的。

西门诺对弥赛亚所撒下的这个小谎,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一两秒钟之后,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显示出这样的字句:

“很明显,如果担心的话,总统可以亲自向李询问。你的回答虽然不符事实,却仍有参考价值。根据人类谎言的模式,以及你的来历,我能以百分之八十七点五的概率,大致确定你真正的用意。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并不打算对此作出任何举动。想了解这些,纯粹是好奇心所驱使。人类社会之复杂,真是奇妙。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接纳和相互排斥,就算是面临种族存亡的关键时刻,依然毫不逊色。这样复杂的互动模式,无法靠电脑来模拟,只能籍由点滴个案,分析归纳出基本的原则。人类关系的无穷变化,作为自然界中最繁复的现象之一,真能令研究者思考得津津有味呢。”

西门诺仅仅从字面上看懂了弥赛亚的意思,并不真正明了其中的内涵,但这段话中似乎隐隐蕴藏了一些什么可怖的东西,令他在读过后有一种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

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接下来弥赛亚的话让他冒出了冷汗。

“抱歉,没能及时通知你,但李中将的磁卡在几分钟前打开了一楼的大门。我估计他是拉下了某些东西转身回来拿。我猜你不会很期待在这个场合与他会面。”

岂止是不很期待,简直是压根不想。西门诺当然不会浪费时间把自己的心情告诉弥赛亚,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跳起来,一个箭步蹿到门口。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西门紧张地估计李中将的距离和到来的时间,沮丧地排除掉了逃出办公室的可能性。他回到办公室中央,迅速想找出哪里可以暂时藏身。档案柜太过沉重无法移动,百叶窗后又没有空间,一番搜索后,他把藏身之处定在了书架后。

他勉力将书架从墙边拉开一英尺左右,刚准备躲进去,突然想到书桌上的电脑还没关,于是再度绕过去,按下电源键。

在屏幕变暗的一刹那,他看见对话框上有最后的一句话。

“我们会再见的。”

西门诺没有多想,蹿回书架后,将书架移动到和原来位置平行,遮住自己。现在就只希望李中将拿了东西立刻离开,不要多作停留了。

脚步声来到门口,然后是开门声,接着西门诺从书架缝隙中看到光头的李中将走到了书桌前。他忽然发现自己躲的位置正在那排和弥赛亚有关的书籍之后,那张塑料标签的下半部就垂在他眼前。

李中将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停了一会儿,又拉开另一个,取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西门诺屏着气。当他听到咯啦一声时,心里跟着一沉。

那是打开手枪保险的声音。

李中将持着枪,绕到了西门诺的身旁。西门诺对上了李中将的目光,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乖乖走了出来。


我愿坐在谁身边,

唱一支歌来催眠。

我愿轻轻哼唱着摇你入睡,

守护你沉入又走出梦寐。

我愿是房屋里唯一的人,

懂得什么叫夜凉如水。

我愿向里里外外四下里倾听,

向你,向世界,向森林——

时钟敲响着召唤每一个人,

人们直看进时间的底蕴。

下边走过一位陌生人,

惊起奇怪的犬吠数声。

随后是一片寂静。

我睁大双眼对你凝睇:

他们轻轻扶着你让你离去,

正当有什么骚动在黑暗里。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四章:三十重以太接入
第十四章:三十重以太接入

ChapterⅩⅣ:Klippoth



霍始达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他对涌上来的各种念头不胜其烦,渴望得到平静的睡眠,然而大脑的思维却是他无法阻止的。有些事情他不得不想。所以他只好听任思想自由驰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和精神在连续的工作和紧张刺激下,也早已到了疲劳的极限。睡眠和思考的双重压力,使他进入了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霍始达回想起童年时和母亲一起上犹太教堂的情景,那是他最早接触到宗教的存在。

犹太社区的教堂肃穆而庄严,黑色小圆帽的拉比以柔和含糊的语调,飞速念诵着塔木德经。与此相比之下,相邻几个街区的新教基督教堂就似乎显得轻佻快活,那些年轻的美国人简直就是把它当作每周一次聚会社交的场所。

犹太教堂的宗教和神秘气氛之浓,令少年的霍始达印象深刻。花白胡子的拉比坚信犹太教义才是上帝所颁下的真理。在老拉比的眼中,霍始达按照母系来算,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犹太人,但却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正在逐渐丧失传统。因此在闲聊的时候,他还曾不遗余力地给霍始达讲述各种犹太民族的传统文化,其中包含了不少以基督教的角度来看是异端的东西。

“神秘学,是上帝通过天使传授给人的。”老拉比给霍始达看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的古老手抄本,他知道这些东西对少年人有莫大的吸引力。

“奥义存在于字母和数字之中,这是代代相传的神秘知识。上帝在创造这个世界之前,曾创造过其他的世界,但最后都毁灭了。在那些古老世界的混沌碎片之上,上帝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宇宙初开之时,人类的灵魂来自遥远的深渊,继承自那些更为古老的世界,是上帝将其注入物质的形体。当末日来到时,这个世界也将毁灭,回到深渊。”

“我们也会毁灭?”年少的霍始达听得颇为着迷。

“是毁灭,也是净化。”拉比说,“当弥赛亚来到的时候,一切都要回归到不存在的虚无。──不要相信那些基督徒的话,他们崇拜的耶稣并不是弥赛亚,真正的弥赛亚还未到来呢。而当他到来之时,就是万物的终点。”

不过年少的霍始达对死亡和毁灭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认识,他还是对神话传说更感兴趣。

“这是什么文字?”他指着泛黄书页上的一大堆符号问。那不是他认识的拉丁字母,也不是他见过的希伯来字母。这些符号以从右到左的形式,排列成一个个段落。

“这些字母被称作天使之键。这段文字记述的是一种被称为三十重以太招唤的古老体验。实行这种秘术的人将穿越世界上方的三十层以太,进入古老意识深处的灵知境界。”

“那个呢?”年少的霍始达随手翻过几页,看到了一幅由圆圈和线条组成、密密写满注释的图案。

“卡巴拉。”拉比以蛊惑的语气说,“这是犹太传统的精华,包含着通向一切隐秘知识的钥匙。假如你每个礼拜天都来,我可以向你一点一点传授其中的奥妙。”

“恐怕不行。”霍始达犹豫地说,“我猜得我父母同意。再说,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完成。”

……

他隐隐感觉到其中有一个重大的关键,但那个关键却无比隐晦,难以把握,似乎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又似乎在无限远之外。

他静静思考着,忽然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是如早春第一丝微风,夏夜第一道星光那样微弱的东西,从不知何处,进入了他的身体。那是处于死灰槁木中的一点火星,让他从一片混混噩噩中,隐隐约约若有所悟。不过这种感觉是如此晦涩,以至于他全然无法说清这仅有的一线模糊灵感究竟是什么。

但这已足够。

一瞬间,他周遭的景物融化在强烈的光芒之中。每一样事物都仿佛着了火一样,透射出让人无法逼视的炫光。霍始达在沉思中伸出手,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了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化作各种颜色的光向下坠落。

当所有的光渐渐消散,他发现自己正在太空之中。

他的四周是黑色的无垠时空,前面是蓝色的地球。他无法看到或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点灵魂,默默注视着这颗人类所生长的蔚蓝行星。

片刻之前,躺在床上的他曾经思绪万千,但现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全然没有杂念,甚至他的思想根本没有注意到没有了杂念这个事实。

在一片平静中,忽然有一个声音说:“上帝啊,请帮帮我。”

霍始达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他听出那是茉莉的声音。

心念一动间,他迅速朝地球坠落。在一霎眼间,他已经穿过了大气层,眼前一暗,降落在一片黑色的空间中。

茉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很奇怪的,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的地方,霍始达却能像在白天一样清楚地看到茉莉。

她保持着一个跪坐垂头祈祷的姿势,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大腿上。霍始达在瞬间意识到这个姿势十分熟悉。在他和茉莉初见的那次,外星人发动精神攻击,茉莉就是以这个姿势将昏倒的他扶起,让他的头枕在她腿上。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霍始达想着,走到茉莉身边,准备叫她。

突然,他听到了杜马略的声音。

“是谁让你打开那扇关着MU患者的门的?”

霍始达环顾四周,看不见杜马略在哪里,但杜马略的声音却很清楚,仿佛他的人就在近旁一样。

“不知道……”茉莉说,“不要问我……”

“是秦教授或其他人暗示你的吗?”杜马略冷静而不带情感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道……没有……”

“你知道外星人是如何控制他们的吗?”

“我不知道……求你了马略……不要再问了……”

杜马略的声音静了片刻,又说:“你会想起来的。你会想起发生的一切。你会把真相告诉我。你知道这很重要。──外星人是否和你有过接触?他们是否通过精神攻击影响了你?”

“我只是在向上帝祈祷……我听到了上帝的声音……”茉莉啜泣起来,“不要让我回忆那些……马略……哦,上帝啊,请帮帮我吧……”

霍始达忍不住大声叫道:“停止!”



在茉莉的房间里,杜马略正全神贯注地对茉莉进行催眠,希望得到有用的情报。他还是在硕士课程中学的临床催眠术,相当长时间没有再运用过,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他一点点地向茉莉提出问题。在白天的精神攻击中,茉莉表现异常,从杜马略那里骗到了磁卡,释放出了那群MU患者。出于他和茉莉间的关系,杜马略向李中将隐瞒了茉莉的行为,但他几乎能肯定,外星人对茉莉和那些MU患者起了未知的影响。假如能搞清此中的奥秘,必将对抗击外星人带来重大的支持。

这个谜只有从茉莉身上才能得到解答。但奇怪的是,茉莉似乎对白天发生的一切没有很清晰的认识。杜马略一再追问,茉莉却语焉不详。

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提下一个问题时,本该处于催眠状态的茉莉突然大吼一声。

“停止!”

杜马略吓了一大跳,骇然朝后跳开一大步。他退得太急了,以至于撞翻了椅子,重重摔了一跤。


在夜色沉沉的大地上,

我的斗室和原野合为一体。

我化作了一根琴弦,

在喧响的、宽阔的

共鸣之谷上张起。

万物是一把把琴身,

充满着黑暗的絮语;

在里边做梦的是女性的哭泣,

睡梦中骚动着一代代人的

怨恨……

我要发出银色的颤栗,

让万物在我下面共振,

一切迷惘者将追寻

从我欢舞的声响中发出的

光明,从天空环绕着它波动的

声响中发出的光明,

透过窄小的虚弱的裂隙,

向那一道道旷古的

无底深渊

坠去……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五章:不能承受之重
第十五章:不能承受之重

ChapterⅩⅤ:Freemasonry



“还是被你发现了。”西门诺苦笑着说。

“见了面连个招呼也不打吗?诺?”李中将看清他的脸后,收起了枪。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对于把我花园里的樱桃树果子都吃光的小混混,通常会记忆深刻。”

“那次可不光是我一个。是季森和我们那票人一起干的。”

“而你在季森的叙述中,总是以行动策划者的面目出现。”

西门诺尴尬地笑了笑。当年的小毛孩在偷吃李上校的樱桃时被发现,现在的联邦调查局少校在偷看李中将的记录时被撞破。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一样的两人,一样的尴尬。

当然,还有一点重要的区别,现在的西门有着比少年时更加敏锐的分析思考能力。西门迅速判断着眼前的情势,这是所有情报人员都学过的课程。目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与中将拉近关系,然后随机应变。

西门伸出手:“那么,希望现在打招呼还不算晚。李中将,我想我还是可以说‘很高兴见到你’,以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的立场。”

李中将啼笑皆非地伸出手去与他相握:“因樱桃而结下的友谊?唔,幸好我没有太多这样的朋友。”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西门忽然瞟到了李中将右手无名指上所戴的那个硕大的徽章戒指。那个戒指的图案正是他所熟悉的:圆规和矩尺。短短一瞬间中,西门下意识地握着李中将的手,无名指钩住李中将的小指轻轻一拗。

李中将眉毛一挑,明显十分惊讶。他的回应是用食指圈着西门的拇指捏了捏。

这下轮到西门吃惊了。这个秘密暗号表示李中将在共济会中的等级已经达到了第三十二级。西门不由得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反应神速。

李中将目不转睛地盯着西门的眼睛。西门坦然与他对视。半晌,李中将点了点头,放开了手。

西门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已经脱离了危险。

“坐吧。”李中将指着一张椅子,“告诉我你的来意。”

“抱歉。根据保密制度,我不能说。”西门苦笑着坐下。

“即使不说我也能猜到大部分。”李中将冷笑,“是因为总统听到了关于我的什么风声么?”

“嗯……大致是这样的……”西门干巴巴地说。

“因此就派你来调查一下情况?”

认识到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西门便主动作出解释。“就我个人来说,是想用真相为你说服其他人……参谋团认为你提议军队暂时熄火是有目的的,然后你昨天关于弥赛亚的报告又存在着奇怪的地方。现在国家紧急机载指挥中心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倾向认为你和外星人有某种程度上的勾结,另一拨认为鉴于你在海湾战争中的表现,你的指挥存在着重大缺陷。但我是相信你的……”

“总统先生是属于哪一方的?”

“应该说他并不属于他们。我想毕竟你是他任命来担任地球防卫司令的。”西门说,“本来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中你,但在一分钟前我已经明白了。”

李中将叹息着摇头:“多么可笑。在人类生死存亡的时刻,偏偏还有人为了权力而争斗。”

“你知道的,这就是政治。”西门故作世故。

“虽然可笑,我们还是只能接受它的存在。宇宙间的一切结构都出自他的蓝图,自然也就包括了社会的结构。唔,不说这些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做?”

“按照计划,等到战机维护完毕之后,我就驾机离开,将报告送回指挥中心。”西门轻轻地苦笑,“不过现在……我想我会和十几年前一样,被你关上几天禁闭吧。”

李中将眉头一轩,“禁闭?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还和偷吃樱桃一样?不,我不会关你禁闭。这惩罚太轻了。”

西门立刻紧张起来。

李中将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罕见的恶作剧式微笑,“我不会惩罚你。我只要求你作为一个机师,继续参加作战行动。”

“什么?”西门瞪大了眼睛。

“要知道,现在全国——不,哪怕是全地球,有飞行经验的人可能只剩下不到五百个了。我需要每一份战力。”

“等等——难道你已经有作战计划了?难道你有把握?”

“是的。”

李中将走到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搬下一叠装订起来的文档。

“年轻人,发誓吧。以石匠的名义起誓,你不会将你所要看到、听到的一切透露给他人。”

“我发誓。”西门带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说。这是和他在军中加入秘密结社时相同形式的誓言。与此同时,他悄悄按下了手表上的一个按钮,让隐藏在手表里的窃听器工作起来。

李中将点点头,在书桌上摊开文档。

“这是外星人降临的第二天,大师给我的复印件。这份文件的名字是《知识之门》,一直以来由历代大师秘密传承。它在三百年前由第一任大师根据十二世纪圣殿骑士团的记录从拉丁文翻译过来,而拉丁文的记录则是取自真本《大天使拉结尔之书》,据说最早是以巴比伦楔形文字写下的。”

西门忽然生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荒谬之感。李中将的话根本不该出自一位美军高级将领之口,他所说的简直就是只有中世纪的巫师或是恶魔学者才会感兴趣的话题。

“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迷惑。”李将军淡淡地说,“不过我并不需要你理解所有的一切。你只需要知道,某些秘密已经在人类之中流传了数十个世纪,而这些秘密和我们今天的处境密切相关。”

“它——预言了外星人的到来?”

李中将出了一会儿神,“不。古老的语言早已在辗转相传中湮没不清,甚至于词语的含义也已无法被后人完全知晓。我们只有在重新诠释和猜测中才能瞥见吉光片羽。‘恐怖的魔王从天而降’,或许预言家们自己也从未像想到真相,只是凭着模糊的言词描述历代流传的神话。设想一下:现今我们的文明已然遭受重大摧残,但即使我们挺过这一场劫难,又该如何将二十一世纪曾经拥有的文明辉煌传播给下一代?人类将无可避免地退回到黑暗之中,或许少数被选中的祭司会成为特权阶级,学习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古老文化,他们可能终其一生永远无法懂得飞机和电脑为何物,然而这些知识却被当作宗教一般流传下去,等待着未来人能够理解它的那一天的到来。”

“所以共济会就是一个用来保存古代知识的组织?”西门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我记得宪章里有类似的话。挪亚方舟什么的。”

“是的。不过可惜的是,真正重要的知识已经失传了。”李中将喟然长叹。

“那——是什么知识?”西门小心地问。

“不知道。”李中将很干脆地说,“但光是流传下来的那一部分,就已经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这一次的危机。”

西门下意识地朝文件上看去。“这就是它?”

李中将轻轻抚摸着纸张,说道:“是的。根据《知识之门》记载,人类将完全毁灭。这也和圣经启示录中的预言相符合。”

西门吃惊地张大了嘴,“可是你说过你有把握的!”

李中将看着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中带着充分的自信,使得西门再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刻,李中将仿佛从神秘主义者变回了一个沉着决断的将领。

“没错!然而圣经中的毁灭只是一个方案,仍存在变数。你要知道,圣经只是作为显知识而存在,它的作用是掩盖少数人所秘密传承的隐知识。‘终末的时刻,人将被给予死亡与新生的选择。’这就是古老知识所要告诫我们的。你明白吗?人类还有选择的自由意志!只有奋斗,才能换来最终的胜利。”

“哦……”西门有点心虚地附和着。他始终觉得中将把一腔希望寄托在神神叨叨的古老神话上简直就是……就是发疯。看来国防部的家伙们的怀疑是对的,也许真的不该把地球最后的命运交到这个光头佬的手中。

但他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给你几个事实作为证据吧。”李中将翻到一页,指着其中几处用红笔特意勾出的段落。

“天啊……这是……”西门看清了上面的文字,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就是外星人的真相?……的确,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天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这些么?”李中将合上文档。

西门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思考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回答:“你想让我去向参谋团解释?”

“假如能够解释得通的话,我早就那样做了。——甚至根本不必等我来解释,大师本人早已会利用他对总统先生的私人影响力进行活动。”李中将直视着西门的眼睛,“让我告诉你吧:那些参谋都是白痴!他们是一群只懂得玩弄权术的小人!他们最拿手的是派遣武装到了牙齿的大兵到中东去送死,而一旦面对人类生死存亡的真正伟大的时刻,他们就吓得尿裤子了!”

“好吧好吧……”西门苦笑,“我想我们在对参谋团的看法上可以达成一致。”

“非常时刻,必须动用非常的手段。我们必须绕过总统和参谋团。”李中将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道,“人类历史证明,重大决策只能由少数人作出,不能够经由协商表决的途径解决。——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仍然是一个热爱民主的美国人,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军人。假如有两支部队:一支纪律严明,严格遵从最高将领的命令;另一支不存在领导,任何行动由所有士兵讨论表决来决定。这两支部队相互对战的话,你认为那一支会赢?结果是很明显的。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想要有所作为的话,就必须具有整体性的意志,否则就是一盘散沙。而这整体性的意志必然是来自于社会中的某位个人,换句话说,这个人的意志就决定了整个社会的行动。在漫长的历史上,当人类演化到了阶级社会后,才第一次出现了能够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整个社会的个人,从此人类的文明才开始突飞猛进。而仅仅是在距今两三百年以前,才有人提出了三权分立的思想。在和平时代倒还行,但在现在这样的非常时刻……”

“咳……”西门觉得李中将显然发挥得离题太远了,不得不打断他,“恕我冒昧,那么为什么不是由总统来进行决策,而由您来进行呢?我承认你说得没错,战时民主制度的确不太合适。但你瞧,我们国家毕竟是有紧急状态法的,立法者们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

“坦白地说,因为总统并不具有这个能力。这也是我让你看那些手稿的原因之一。刚才你已经看到了,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并不是什么外星人,它们是与我们有着极深渊源的生物。当初总统也已经考虑到了这次情况的特殊性,因此他命令我全权负责国家防务。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明白了,那个传说中的守望者就是我。带领人类对抗这次困境就是我的使命。但是很显然事情又产生了新的变动,某些人不希望看到我得到权力。不光是派出了你,他们的手段还包括在人事和装备上令我处处掣肘。他们让总统保留了核按钮。不过这倒也罢了,反正我也没指望核武器能有什么用处。事实上,总统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不觉得吗?”

“那么,你打算让我干什么?”西门小心地问。

李华勋停下来看着他,迅速整理自己的想法。仅仅在十几分钟前,李华勋才发现了西门的另一重身份。优秀的将领能够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战机。李华勋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安排得当,西门将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同时,他也开始思考眼前的年轻人是否有这个能力来完成自己所要交给他的任务,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否已经做好了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所需要的心理准备。

人类历史的关键转折点,总是只能由极少数几个人来完成。当一个优秀的将领在面对敌人强大攻势节节败退时,他不会一味只想着防守。

“我要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任务。相当、相当的重要。”李将军严肃地望着西门。

西门苦笑了一下,回想起当年在偷吃樱桃后受到的惩罚,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早。”

霍始达瞪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匆匆与擦身而过的茉莉打了个招呼。

“呃,早。”茉莉的语气中也有一份尴尬,霍始达能够听得出来。

他回忆起昨晚那个奇异的梦境。在梦境中,他听到茉莉在接受杜马略的审问。这真太奇怪了。霍始达不敢向茉莉提起这个梦,出于一种直觉,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她在听到他的话后的表情。因为他知道,这个梦很可能是真实的。

他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心灵感应?这种说法听上去有点暧昧,但霍始达却不得不承认,从前两天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情况就是如此。

在他略微迟疑的时候,茉莉开口说道:“李中将让人去准备的脑外科手术设备已经运到了。现在正在无菌实验室中进行安装调试。”

“唔,知道了。”

“你们……今天就要对季森……”

“是的。”霍始达转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主啊。”茉莉低声说。

“答应我,别去想这些,好吗?”霍始达尽量以温柔的口气说。

“好。”茉莉凝视了他片刻,点头。她那纯净明澈的眼神,令霍始达心中蓦然生出一股隐痛。

他转过头去,就要动身前往办公室。这时他听到茉莉在背后轻声说:“马略向我求婚了。”

“……恭喜你。”

“我没有答应。”

霍始达不知说什么好。茉莉沉默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们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在霍始达门口发生的那一幕。
霍始达疲倦地坐在办公椅里,强迫自己阅读前几天的实验纪录。昨天晚上他完全没有睡好,起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双眼满是红丝。

这些记录来自于对杜朗和另外少数几个遭MU侵蚀的患者所进行的测量。霍始达已经开始习惯于如何用温赉博士的方法和软件来分析数据。一组组正交分量被独立出来,然后按照预定的模式归并成ADAM曲线和EVE曲线。霍始达心情沉重地望着ADAM曲线上深不见底的低谷,他知道那就是夺去所有人生命的凶手。

很自然地,他的脑中冒出一个想法。现在的MU装备之所以存在副作用,是因为不加区分地抑制所有的情绪分量。假如只针对ADAM曲线中的低谷进行补救呢?假如能够通过某些手段将这个位于这个频率的波形提起来……霍始达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线光明。

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想,但却是非常有希望的一个猜想。希望——这个词在眼下实在太奢侈了。

他需要一个电子专家来一起讨论如何在MU装备上进行这一改进。霍始达立刻想到了韦达昂。他拨了韦达昂的电话,但那一边没有人接。当年设计时出于安全性考虑,基地内部没有普通手机网络运营商的基站。除了专用的无线通话器,就只能靠内部线路的固定电话联络。

他有点沮丧地放下电话。这时,电脑屏幕上的另一组曲线引起了他的注意。

霍始达盯着这组曲线,嘴唇微微有点发干。

他操纵鼠标,将那几条曲线轻轻拖到一起。

完全重合。

在剔除了ADAM分量和EVE分量后,所有的实验个体剩下的人格分量所归并成的曲线,竟然完全重合!

霍始达呆呆地看着屏幕。他忽然想起温赉博士似乎在什么地方给这第三条曲线起过一个名字,于是他发疯一样地开始翻那本厚厚的卷宗。

终于,那个名字出现在了他颤抖的指尖下。

LILITH。

“你的精神不太好。”戈开美就在这时走进办公室。她似乎还是保持着轻松的心情,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

“……早。”

“已经不早了。这个早晨我和新来的两名工程师一起将手术室布置完毕,现在内勤人员正在用消毒液清洗整个房间。”戈开美说,“你也准备一下吧,我们半个小时后对一号样本进行化验。”

一号样本。好像这么说就可以忘记那是南季森的大脑这个事实似的。霍始达郁郁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例行的消毒手续让他有回到了毛尔丁纪念医院的错觉。只不过如今他的身边不再有爱耍宝的沙璃,不再有热心公益的秋山笛,不再有胖乎乎的和气护士,只有一个戈开美陪伴着。

当然,现在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他所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完全脱离体外的大脑而已。

霍始达深深呼吸,将有关南季森的事情都抛到一边。从现在起他所见到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大脑。作为一个资深外科医师,这是必备的心理条件。以前在医院时,为了安抚病人的紧张情绪,他都会在手术前与他们聊天。假如在手术中还不时想着病人聊天时的音容笑貌,那这手术就没法做了。

戈开美调整完毕金属探针上的电压,朝他点了点头。霍始达握紧拳头,然后再松开,乳胶薄膜手套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然后他拿起了柳叶刀。



韦达昂走在路上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校尉级军官们无论军衔高低,都一致朝他投来敬畏的目光。

这令韦达昂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作为最接近救世主的人,他至少应该被当成一个圣徒吧。

他的右手手腕上佩戴着德州仪器公司制造的军用液晶通讯器。这个大号的手镯直接与他办公室里的无线路由器相联接,然后一直连到全球互联网。因此这就是弥赛亚的一只眼睛,或者说,一个分灵。这使得韦达昂在走路的时候特意十分小心地控制右手的摆动幅度,像是餐馆里托着盘子的侍者似的。

当他进入机库的时候,李中将早已等在那里。

“将军。”韦达昂刚要敬礼,就想起了手腕上的这个小家伙,于是别扭地中途停下,“呃……对不起。”

中将看了一眼韦达昂手腕上的通讯器,便转过头去。“没事。你赶快去电子组那边吧。”

韦达昂点点头。他走到机库中央最显眼的一架F-16下面,数名工程师正在那里忙着装载朗基努斯之枪。

从腹部下面向上看,这架F-16的导弹架已经被拆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修长的灰色金属枪管,从机身腹部中央笔直朝前伸去,一直延伸到机头的20毫米多管航空炮。两架A字梯跨立在机身下方,正对着黑洞洞的维修舱门。半晌之后,一名工程师从维修舱门中探出一个脑袋来。

“这难道不会影响战机的空气动力学特性吗?”韦达昂还是第一次见到朗基努斯枪的实物。

“只要在1000迈的巡航速度下不散架就可以啦。”那个工程师推起风镜看看他,接着就注意到了他手腕上厚厚的那一圈护腕,“测试员?你等着。我马上就好。”

韦达昂看着那个工程师灵活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老实说,你不觉得这像发情的逆戟鲸吗?”

那个工程师咯咯地笑了起来:“天啊,哪有这么大号的啊……”

他脱下手套,伸出手:“你好,我的名字是金介甫,技师。”

“韦达昂。中校。”

正当两人握手之际,从韦达昂手腕上的通讯器里传出一个富有磁性的女声:“而我是弥赛亚。”

金介甫吓了一跳。韦达昂耸耸肩:“介甫,我想你该知道如何保守一项军事机密。”

“是的,中校先生。”金介甫目不转睛地盯着通讯器,直到韦达昂咳嗽了一声。弥赛亚的存在是绝对的机密。但工程师也和基地中的其他人一样,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现在正参与组装的这件武器的设计者的传言。

“对不起……请跟我来。”

韦达昂跟着技师钻进F-16的腹部。原本用来装载弹药的空间被腾了出来,安装了一个长方形的镂空铝箱。韦达昂探头过去,看到里面的电路板后,发出满意的哼哼。

“好吧……开工喽。”

他脱下通讯器,将它用一个挂钩固定在头顶上方,令弥赛亚能够看到下方的布线。然后韦达昂从铝箱中拉出接口电缆,接驳在通讯器上。

通讯器上的几个二极管闪烁起来。弥赛亚将一串串的测试指令输入朗基努斯枪中,然后收集反馈数据。

“头盔的输出功率太低了。”弥赛亚片刻后说。

“听到啦?”韦达昂转头望向金介甫,“我们需要一个功率放大器。”

技师愣了愣,连忙跑开了。

“我不是在抱怨。”韦达昂叹了口气,“可这东西不是你设计的么?我以为它应该是尽善尽美的。”

“我不是神,我没有无限的计算能力。”

“可你有整个互联网的服务器。”韦达昂小声嘀咕。

“人类也有整个大脑,可却只利用了百分之五。”弥赛亚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点调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弥赛亚释放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它停了下来,问:“这不好笑吗?”

韦达昂木然看着液晶屏,说道:“对于人类的幽默感,你可能还需要多加研究。”


呵,一切都多么遥远,

都久已成为往昔。

我相信那颗星,

那颗我获取光明的星,

它千万年前就已死去。

我相信那艘船,

那艘驶过我面前的船,

它曾述说可怕的事体。

在房子里曾有一只钟

敲响……

在哪所房子里?

我想离开我的内心,

向巨大的苍穹下走去。

我想祈祷。

而在群星之中,

想必还确有一颗星。

我相信,我知道,

它孤独地

继续存在着,

立于九天的光的尽头,

像一座白色的城……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六章:群体潜意识
第十六章:群体潜意识

ChapterⅩⅥ:Lilith



霍始达在显微镜下观察着米粒大小的大脑切片。从不同部位提取的采样全都正常,至少,从细胞水平上看不出任何病变。他并不指望能够从中发现外星人的进攻如何影响人类大脑,这就好像要用肉眼看出一块硬盘上保存了什么数据一样困难。他所希望发现的奥秘,是迄今为止数十亿人类大脑如何神秘地飞到空中。

自古以来,人类就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够飞翔。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虽然科学家们对大脑的功能仍旧知之甚少,然而飞行绝对不可能是其中之一。霍始达苦苦思考起来,他回想起外星飞船将核弹瞬间传送到不知何处的情景。它为什么不将大脑直接用空间跳跃的方式收集起来呢?没错,距离……距离是一个问题。李中将曾经说过飞船只能传送某一半径范围之内的物体。而这样的话……

霍始达渐渐陷入沉思,直到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响起。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预计三十分钟后S032号飞船将发动攻击,请作好应急准备。请所有人员在半小时之内撤退至第六层以下。重复一遍……”

“又来了……”戈开美从手术台上抬起头来,无奈地说。

霍始达用力揉了揉头发。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的攻击后,他几乎开始麻木了。一种深深的疲倦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打开柜子,取出MU装备。当把它拿在手里的时候,霍始达犹豫了片刻。他看看戈开美,后者义无反顾地立刻脱下乳胶手套,清洗双手,并找到自己的MU装备。当然,那是她的哲学。霍始达想,多活一刻是一刻吧。



进攻开始了。

在科罗拉多中部的小镇上,一个农夫绝望地望着天空。无垠的碧蓝晴空中央,一个细小的光点间断闪烁,如同星辰。

在无线电台应急频道这几天的断续广播中,农夫知道一场末日浩劫正在地球上发生。他和小镇上的其他所有人一样无处可去。既然全世界都被诅咒了,他宁可死在自己的家乡。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当他看到了天空中的光点时,一种几乎与人类历史同样悠远古老的模糊记忆令他不由自主地战栗。天空中的巨大城池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光辉,仿佛神的国度。

光芒暗去,在大气中留下一个肉眼勉强可见的灰色小点。几分钟后,漫长悠扬的乡村音乐就像是一段被午后温暖阳光晒得发热的原木,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农夫。浑厚悠扬略带嘶哑的男声穿透了他的脑海,在他面前开启了未来的大门。

当农夫倒在草地上的时候,几支细小的黄花从他臂弯的空隙中钻出来,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如人类的命运。



MU装备内的红色信号指示灯急促地闪烁着。霍始达额角的血管随之一跳一跳,难以平静。他的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烦躁和不安越来越强,仿佛是自深海中缓缓上浮的巨大模糊阴影。甚至连MU的情绪抑制都无法减弱这股沉重的压抑。

他匆匆扫了戈开美一眼。后者正定定注视着手中的瓷娃娃。霍始达认得那原本是放在戈开美办公桌上的装饰品,有着和她相似的褐发蓝眼。

他将视线转移到四周。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厚重的金属门将手术室和基地其余部分的忙乱隔绝开来。在电子仪器的轻微蜂鸣声间隙中,缥缈的格里高利圣歌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平线彼端,却仍然清晰可辨。

不,不是那个……霍始达紧张地搜索着。有什么东西不对,但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从死里复活了。”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茉莉的声音。霍始达差点跳了起来,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茉莉并不在他身边。她想告诉他什么?

他的目光落到手术台上,眼角顿时一跳。

南季森的大脑在缓缓蠕动着。

霍始达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刹那间,他的心沉了下去。

一切如同梦魇开始的那个早晨。

“开美……”他轻声呼唤着,但他的同事戴着MU装备,对外界充耳不闻,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

霍始达慢慢站起来。他的喉咙发干。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但当这一时刻真正降临时,霍始达只觉得全身的力量在一刹那间流失。

那因失血而变得灰白的圆球,颤巍巍地飘浮了起来。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淡的乳白色光晕。这空间跳跃的力场就如同古代画像中圣徒头部的圆光一般,令居中者蒙上了一层圣洁。

季森啊,你不能这样离开……霍始达在心中默念着,双手猛地攫住了它。

他没有戴医用手套的手指直接陷入了柔软的组织中。一瞬间,花腔女高音在霍始达的双耳之间爆开。管乐齐鸣,令他恍如置身于歌剧院中。血红色的帷幕慢慢拉开,南季森的孤独身影在台上显现出来。

“医生?”南季森朝他苦笑,“你不应该来这里。”

“你不能走!”霍始达大声喊了出来,“你……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南季森抱着头呻吟。一条影子慢慢从他身上分离出来,逐渐变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南季森。

“你……”霍始达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松手吧。”第二个南季森朝他望来,目光中充满怜悯,“让我离开,医生!”

“不要……”第一个南季森紧紧抱着脑袋,“不要……”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来,抱住了浑身战栗的霍始达。茉莉柔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啊,看着他们。一个是作为军人的南季森,一个是作为情人的南季森。哪一个会上天堂?哪一个会下地狱?”

歌剧咏叹调暴风骤雨般回荡在他们四周。霍始达重重地喘着气,现在他与茉莉之间的通感已经不仅仅是听觉和语言,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背后那柔软有弹性的躯体。茉莉的手轻轻覆上了霍始达的手背,抚摸着他僵硬的十指。霍始达看见前面某一个南季森浑身散发出洁白的光粒,朝天空中升去。

“玛姬……”那个南季森轻声说,“是你在呼唤我吗?”

突然间,另一个南季森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不!杀了我!医生!杀了我!”

霍始达猛地一震,茉莉在他背后低语:“我们本来有机会的……”

霍始达死死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溢出。接着,他握紧了双拳。

华丽的咏叹调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嘎然而止。

两个南季森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逐渐并到一起。霍始达隐约看见南季森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然后这笑容便溶化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他的眼前一黑。缥缈的格里高利圣歌再度若有若无地飘进耳中,而霍始达只是保持着低头跪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这音乐从未像今天这样令他震撼,每一个音符都直接打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边的那个红色指示灯终于熄灭了。



杜马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摘下头盔。他们又熬过了一次。

电话机上的一个黄色方块闪烁着。二号外线。他拎起话筒:“特别行动局。……啊,等等。”

杜马略抬头看看李华勋:“将军。”

“接过来。”李华勋在攻击前从机库赶回地下司令部坐镇。韦达昂和其他工程师们则就近疏散到机库边上的地下掩体中。

一分钟后,李中将结束了简短的通话。

“各位。国家紧急机载指挥中心十分钟前在科罗拉多泉坠毁了。包括总统先生在内,无一人生还。”

杜马略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真正令他心惕的是李中将在宣布这个消息时的神色。那是如同布鲁特斯说出“我更爱罗马”时那样的表情。

按照外星人的攻击次序,理论上还轮不到总统所在的指挥中心,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杜马略连接到间谍卫星,读取最新的飞船位置。他查找到离坠毁地点最近的飞船,然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地图上,两点之间相距约有一百英里。

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精神攻击的范围扩大了。事实上,在第一次攻击后,特别行动局大致估计的攻击范围是半径五十英里。之后的几次攻击,他们便没有进行范围评估,因为从造成的损失上来说,第一次攻击是最为惨重的。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每一次攻击的范围都在不断扩大。

假如外星人能够攻击超过一百英里半径之内的人类,为什么在第一次攻击中要保留实力呢?

他回想起在前天的战略会议上韦达昂指出的现象:外星人的飞船在不断增大。并不需要太多的推理,一个答案便在杜马略心中成型——它们并没有保留实力,而是随着每次攻击在不断增强!

这样下去的话……

“将军。”杜马略快步走上前去。

李华勋坐在办公桌后望着他:“说吧。”

“我想,我们有必要修改战略目标了。”

“继续说。”

“五天之内,攻击范围扩大了一倍。这样下去的话,局势会越来越严重。即使我们在将来能够击退外星人,由于失去了大量人口,人类文明将倒退甚至断绝。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尽量保存地球现有的人口。”

李中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杜马略观察着他的神色,立刻加了一句:“当然,这是在保证反击部队力量的前提下。比如,我们可以将一些信息通过无线电台发送给民众,告诉他们尽量分散,避免聚居。”

李中将微微点头。他刚准备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内线。他按下免提键,一个声音立刻蹦了出来。

“将军!这是符上尉。第七层和第八层出现了大量MU副作用患者!请求支援!”

“知道了。”李华勋简洁地回答。

杜马略脸色有点发白。第八层——那是茉莉的急诊室所在的楼层。



霍始达使劲地搓洗双手,几乎已经擦得快要破皮了,但手上的那股血腥感觉还是洗之不去。

戈开美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

“行了,你洗得够彻底了。我不想看着你变成麦克白夫人。”

霍始达垂着头,双手撑在盥洗台上,难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善后处理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戈开美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掌心透出霍始达的手所缺少的温暖。

“需要拥抱吗?”她问。

霍始达默默地张开双臂,将戈开美娇小玲珑的身材紧紧搂进怀中。

闭着眼睛,他感到一阵充实。虽然如果让他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此刻是另一个人在自己怀中。霍始达的下颌贴着戈开美的肩胛,轻轻说道:“谢谢你。”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社会动物。他想。即使是这样的拥抱,也足以令他在痛苦的深渊中得到片刻安宁。

突然,一个模糊的影像划过他的脑海。

霍始达猛地抬起头,迟疑了一秒钟之后,便匆匆放开戈开美。

“怎么了?”她问。

“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不好的事情。”霍始达一边思索着方才那股印象的含义,一边快步穿过房间,“是茉莉。”

“等等!你怎么知道……”戈开美追着他喊。

电梯在别的楼层磨蹭。霍始达在五秒钟之后丧失了耐心,转向楼梯,一路向下疾跑。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脑中那个影像愈加清晰起来。那是茉莉,她无助地坐在地上,秀发从柔婉的颈项边滑落。

霍始达加快脚步。但当他转过一个楼梯拐角,视野中突然出现的人却令他大吃一惊。

“茉莉!”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茉莉就那么站在他的面前。

她的眼波从未像此刻一般翩然流转,她的嘴唇从未像此刻一般红润欲滴,眼角的那枚美人痣令她平添一份异样的魅力,唇上的那抹微笑激发出霍始达心中对美的一切定义。

她的波浪一样的金发放到了腰间,当她朝他走来的时候,金发便像涨落的潮水般在腰际显现。

有那么一刹那,霍始达完全忘了任何事情。

“喂。”茉莉朝他俏皮地一笑,“在想什么哪?”

“你……”霍始达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看着茉莉朝自己走近。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茉莉的双手就那么自然地插进了霍始达的胁下,环抱在他的后腰,“我们来继续那晚的事吧。”

“不……”

一重重的感觉洗刷着他的心神。她的瞳孔是温暖的,她的呼吸是柔软的,她的拥抱是闪耀着金色和紫色光泽的,她的声音是甜如蜂蜜的,她的诱惑是难以抵御的。把自己的双手从她身上移开,是比推开她更加难以做到的事。

“你喜欢我么?”

喜欢?那又是什么?

爱情不过是人类生殖活动的副产品,短暂而又脆弱。生理欲望的生物学本源,不过是为了尽可能地留下自己的后代。然而夏娃的力量却又是如此强大,大到只有死亡才能将之分开。

在这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刻,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霍始达紧紧扶起茉莉的脸颊。

“你不是她。”他盯着茉莉的眼睛,“你——不是茉莉。”

“对,我是一个幻象。”她吃吃地笑起来,“但又是谁制造出来的呢?”

“我不在乎。”

“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一个名字……”

“不!不要说!”霍始达一把推开她,朝楼下狂奔。

“坚持住!茉莉!”他在心里无声地喊着。他相信茉莉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就像他能听到茉莉的声音一样。

“坚持住!我来救你!”

当他一口气冲到八楼时,肺里的空气仿佛都烧起来了似的。霍始达扶着门框大口喘息,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茉莉的踪迹。

“茉莉!”

她就在那里。在大群眼神涣散的军人中间,她低头坐在墙角,膝上放着一具MU头盔。霍始达大步跨过那些在地上打滚的患者,来到茉莉身边,急急地托起她的脸。

她的眼神漂移了一阵后,落到他的脸上。

“始达……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娟秀的眉头却紧紧皱缩起来,仿佛在巨大的痛苦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脱掉了头盔?”霍始达痛惜地将茉莉揽在怀中。他忽然间有一种直觉,正是因为没有了MU装备的阻隔,茉莉才能向他传递心灵感应,并在南季森最终的时刻和霍始达站在一起。

心灵感应……这种不被科学所承认的把戏,如今却成了霍始达手中的稻草。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科学也罢,神学也罢,在这样的时刻,讨论其分别还有什么意义呢?霍始达的脸紧紧贴着茉莉的额头,籍着如此紧密的接触,他向她的心灵发出呼唤。

一幅幅画面飞速掠过。那是不久前在这个房间中发生的混乱场面。红色的闪烁二极管……惊叫的人群……精神攻击……绝望的祷告……

“……神啊,请不要抛弃我……”

在那片混乱的场面中,茉莉的声音是唯一执著不变的事物,穿越了时空,传入他的耳中。

日光灯无规律地忽明忽暗。在他们身边,数不清的MU副作用患者逐一站了起来。

“茉莉!你能听到我吗?”霍始达在心中呼唤。

“每个人迟早都会被MU的副作用吞噬……或许放弃更好……”茉莉的声音喃喃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霍始达痛苦地倾听着茉莉的心声,他用自己的全部感知细细分辨着那颗虔诚的心灵。他看到茉莉漂浮在黑色的虚空中,金发飞舞,宛如天使。然而她的身影却正在逐渐离他远去,一点一点地变得暗淡,仿佛正缓缓沉入黑漆漆的幽深水域。

“不!不要离开我!回来!回来!”

霍始达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眼前的虚影。他有一种直觉:假如现在让茉莉在他的心灵中消失,那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在他们身畔,整个房间的MU副作用患者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宛若地狱群魔乱舞。



砰的一声,杜马略踹开门冲了进来。

“茉莉!……医生?”他大声叫道。

没有反应。霍始达仍旧抱着茉莉坐在墙角。

杜马略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拔出M9,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枪声过后,周围的一切忽然都静了下来。霍始达这才注意到他,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随即便回忆起昨天南季森也是在相似的场合以相似的方式冲进会议室中。

“快过来!”杜马略按捺着忽然涌起的不安心情,高声喊道。

仿佛被他的声音所惊醒,离他最近的一个军官转头朝他看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军官转向他,这动作像一阵涟漪扩散到整个房间的MU副作用患者。所有的人都盯着他。杜马略的心中突然升起强烈的恐慌。他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立刻尝试着调整自己心态并分析原委。刹那之间,他明白了恐慌从何而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冷漠表情。

杜马略打了个颤,急忙朝霍始达看去。他在霍始达脸上看到了悲伤和痛苦,这令杜马略反倒稍微安心。但他很快想到,那一定是因为茉莉!

“她没事吧?”杜马略急急地叫道:“快过来!”

霍始达抱着茉莉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所有的那些MU副作用患者齐齐朝杜马略跨出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事先演练过一样。

“留下。”一名上尉说。随着他的话,所有人同时伸手指向杜马略。茉莉的手臂也随之微微挣了挣,霍始达惊恐地将她抱得更紧,迅速朝杜马略走去。

房间中约有二十多名MU副作用患者。霍始达尽量绕开他们,沿着墙跑向门口。但离他最近的几个军官还是张开双臂,拦在他的路上。

“留下。”正对着霍始达的一个中尉重复道。

杜马略开枪了。在近距离下,他准确地命中了那人的右肩。那个中尉就像是被人突然用力揍了一拳,上身奇怪地一倾,踉跄了几步,然后条件反射地捂住肩膀上的伤口。

就在同一时刻,房中所有的MU患者都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二十多人同时捂着右肩。这令杜马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霍始达乘机抱着茉莉跑到了杜马略身边。杜马略迅速伸手摸了摸茉莉的颈动脉,略感放心。他瞥了一眼霍始达,不耐烦地说:“她的事,回去后再找你算账。”

霍始达也来不及说些什么,因为那些MU患者已经再度逼了过来。

“又见面了,少校。”当先一名军官咧开嘴笑起来。

“跑!”杜马略大吼。

他朝空中虚开了两枪,掩护霍始达跑到过道上,然后抓住门把,重重地关上门。但一条健壮的手臂已经及时从房间里伸出,卡在门缝中。最靠近门口的两三个军官一起掰开门,朝杜马略露出微笑。他们的眼神在杜马略看来犹如从地域中爬上来的魔鬼。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

上一次,另一群MU副作用患者挟持南季森中校时,就是杜马略奉命增援。当时那些人的眼神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在他的记忆中浮现。这是相同的眼神!

杜马略无从与他们较力,只得松开门把,朝冲在最前面的几人迎面开了两枪。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杜马略压下恶心的感觉,转身跟着霍始达就逃。他没有带备用弹夹,无法对付数量如此多的敌人,同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向这些旧日的军人同伴开枪。

虽然身为职业军人,这却是他第一次杀人。

“请求火力支援……”杜马略一边跑,一边按下通讯器,声音微微颤抖,“八楼东翼……该死,那是死路!”

后面半句是对着霍始达说的。霍始达紧急刹车,跟着杜马略转过拐角,朝另一边的楼梯跑去。这么一耽搁,背后的脚步声又更近了。

霍始达背着茉莉,没法走得很快。杜马略咬牙转身,又花费了两颗宝贵的子弹来进行弱得可怜的火力压制,以期在走廊拐角处稍微阻挡敌人几秒。

“见鬼!”他回过头来,喘着气说,“他们的脚步怎么像该死的仪仗队一样整齐?”

“那是一种同调……”霍始达感觉肺里有阴冷的火焰在焚烧着无比稀薄的空气,他这两天没有睡好,体力下降了不少,“他们的Lilith人格分量……同调了……或者说……他们现在是被同一个意识所占据……”

在激烈的奔跑中,一个念头忽然浮了上来。此刻霍始达毫无预兆地回想起了小时候听犹太拉比讲述的神话传说。

——Lilith之子,那才是人类的真正面目。

“这里!”杜马略拉着他冲进边上的一个门中。这是八楼的一个作战会议室。杜马略猛地关上门,电子锁芯嘀的一声顶上了。这个会议室有电子门锁,他们可以在这里抵挡一阵,等待支援。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从另一边的门逃到南走廊上去。

“两个班正朝你的方向去。”李中将的声音就在此时传出通讯器。不管在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总是显得那样的沉稳。

“好极了。”杜马略松了口气,缓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少校,你受伤了?”霍始达将茉莉放下,转头看见杜马略满脸鲜血,不禁骇然。但他毕竟是专业医生,立刻看出那不是杜马略的伤口。

“没事。”杜马略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你刚才说,他们的意识被什么占据了?”

“应该是潜伏在他们脑中的人格……不,应该说是群体潜意识……”霍始达不太有把握地说着。事实上,他也仅仅是在今天早上才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有机会仔细整理。

心理学正是杜马略的专业。他皱了皱眉,说:“医生,你是说,他们的意识被他们的潜意识占据?”

“不……也许不是他们的……是我们所有人的……”

霍始达刚说到一半,一声剧烈的撞击在门口响起。

“没事。他们在撞门。”杜马略咬着牙说,“这扇门很结实,而且外面的走廊宽度不够他们聚积足够的速度。”

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茉莉的脸。茉莉轻轻呻吟了一声,双眼仍然紧闭。霍始达无言地看着他,知道他是无法唤醒茉莉的。

“我得告诉你,医生,你的理论并不正确。”杜马略一边细心地检查茉莉的情况,一边说,“群体潜意识是荣格提出的概念,描述的并不是一个具有思考的心智。”

“或许我的用词有点问题。”霍始达苦笑着说,“你说的对,我对于心理学的所知只是皮毛。但是我认为,在那些MU副作用患者的身上,他们的意识现在是统合在一起的。”

杜马略慢慢站起来,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根据这样说?”

霍始达突然在杜马略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一丝敌意。他迅速转过几个念头,简洁地回答:“直觉。”

门外又是一声巨响。杜马略脸色有点发白,喃喃地说:“该死,这声音不对头。”

霍始达忽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他急急地说:“缺少速度,他们就用协调性来弥补!在同一意识的控制下,他们可以将很多人的力量集中在很短的时间段里!”

“我知道。”杜马略不耐烦地拉出贝雷塔的弹夹,检查了一下子弹,然后装好,“假如增援不能及时赶到的话,你希望由我来射杀你吗?”

霍始达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望向他的手枪:“有这个必要吗?我是说,外面那些人的目的……最糟也不过是他们想杀了我们吧?”

杜马略一言不发,打开保险,轻轻吻了吻茉莉的额头。

霍始达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叫起来:“等等!你……你还知道什么?”

杜马略平静地答道:“我只能向你确认的是,落在他们手上的话,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夕暮缓缓的更换着它穿的外衣,

恰好在缘上被一行老树所紧握;

你望着:而原野好像在与你脱离,

一个向天空升上去,另一个降落;

留下你说完全属于哪个也不行,

说像那沉默的屋子,还不那样暗,

说像那每夜幻化而腾上的明星,

又不是如此确定的呼召起永远;

留给你(不可言喻的自己去解悟)

你的生命,恐惧而巨大的,将完成,

片刻被禁制,片刻又像无所不容,

交替在你心里化为石头和星宿。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七章:死亡力量
第十七章:死亡力量

ChapterⅩⅧ: Superconcious



基地内部虽然忙乱,却仍然有条不紊,如同一只巨大的地下蚁巢。西门诺回到宿舍,舒展身体,让自己倒在床上。

“天啊,我为什么会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

宿舍楼里空荡荡的,几乎所有人都在基地里工作着。四周安静得有些压抑,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屋中,仿佛是射入了一个被蛀空的了无生气的核桃壳里。西门诺随手从旅行背包里取出MP3,连接到宿舍里的音箱上。片刻之后,《伊帕尼玛的女孩》的旋律就晃晃悠悠地流了出来。他眯眼望向窗外的蓝天。那片浩瀚的天空向他发出了无声的呼唤——正如蝴蝶在破茧时所听到的声音。音乐托着他的思绪飘向空中。他喜欢飞行时那种飘飘乎乎的自由,同时也享受像条胖乎乎的毛虫般躺在果壳里的慵懒。假如没有外星人的入侵,此时他应该在百慕大的沙滩上一边喝着百佳地一边无聊地翻着星期日版的报纸,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李华勋中将交给他的任务。

李中将——这个躲藏在民主社会中的魔鬼——当年越战的时候五角大楼将他调职果然是正确的。

有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做?西门默默地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是要抓住看不见的救命稻草。或许是军人当得太久,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别人的命令而不是自由行动了。



又是一声巨响。

杜马略盯着房门,朝身后作了个手势:“准备从后门撤退。只要再多支持一分钟就行!”

霍始达应了一声,打算抱起茉莉离开。就在这时,他留意到茉莉的嘴唇在蠕动着。

“一……二……”从茉莉的嘴唇中,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单词。

“三。”

当她数到三时,会议室的大门赫然再度受到了重重一击。

“一……二……三。”

MU患者们撞门的节奏就仿佛是由茉莉指挥着那样。

茉莉与他们同步了!霍始达的脑海中瞬间跳出这个念头。

眼前的局势却不容他停下来。霍始达抱着茉莉,跌跌撞撞地走到后门。

“一……二……三。”

这一次,就在数到三的一刹那,茉莉睁开了眼睛。

茉莉的眼神令霍始达感到陌生。虽然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却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心灵上的联系。这双美丽的眼睛中所流露出的不再是以往的纯洁无瑕。

随着她睁开双眼,以只有霍始达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三”,会议室的大门也就在此刻被宛如攻城车一样的巨力撞开,轻质铝合金的门几乎完全变形,象纸片一样从铰链处被扯下。

“三!”额头上闪着汗光的军官们齐声吼叫,顺势冲了进来。

迎接他们的是杜马略沉着的射击。

子弹在空中呼啸,杜马略边射边退。霍始达在门外叫道:“快!”

“管好她和你自己就行。”杜马略短短几秒内射光所有子弹,退到门口。这扇门的方向是朝会议室内部打开的。他一把拉上门,将空仓的M9插进门把,卡在门框上。

“这哪有用啊!”霍始达叫道。

一板之隔的门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嘭嘭”地用力拉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张张狰狞的脸,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出白雾。对里面的人来说,拉门要比撞门更难出力。杜马略脸色煞白地将手枪捂在门框上,以使得它不会滑落,靠枪身卡住门把不让里面的人得手。

“再支持一会儿就好……一会儿……”从他的牙缝中迸出的声音就像是溺水人所发出的一样,不知是说给霍始达听,还是他自己。

霍始达怀中的人就在这时挣脱了他的双臂。

“茉莉?”

茉莉用来回应霍始达的是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个背投。这批MU患者中有着经过多年训练的海豹队员,近身格斗技糅合了散打柔道等技巧,令茉莉这个动作干净利落。霍始达眼冒金星地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杜马略回过头来,看着茉莉步步逼近。他知道自己仍然必须堵住门口,否则就会落到那群疯子的手里。杜马略根本没怎么思考就得出了结论,他宁可死在茉莉手上。

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一头落进陷阱的野兽,看着猎人慢慢接近。

怎么办?

杜马略急促地呼吸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但在这短短的几秒中,他最终还是决定赌上一把。

“茉莉……”他凝视着对面的湖绿色双眸,轻声说道,“……我爱你。”

茉莉恍若未闻地一拳揍在他的下巴上。在这记重击之下,杜马略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门上。还没等他有工夫在痛觉的刺激下呲起牙,茉莉的双手已经一前一后环抱住了他的头,一边扣着下颏,一边扣着耳根,正是标准的袭颈动作。

在这一瞬间,杜马略的神智忽然变得无比清晰。他知道只要下一秒钟茉莉手上发力,他的脖子就会“喀嚓”一声被扭断,人生的旅程也就提前到达了终点。尽管茉莉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杜马略却毫不怀疑现在的她有这个能力。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茉莉身上的幽香在这一刻冲入他的鼻端,令他心中涌起甜蜜的痛苦。杜马略终于明白,其实他对茉莉的爱比他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深。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细细咀嚼这份心情,胸中只剩下一股空空荡荡的悲凉。

作为军人,他知道扭断脖子会是怎样一种死亡。从自己颈骨传来的酸胀感觉,和过去所见识过的特种部队实战绞颈场面一起,汇聚成一种提心吊胆的期待,仿佛是过山车到达了轨道的最高点,屏着气等待坠落的刹那。

——过了多久?

仿佛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是极短的一瞬,杜马略忽然觉得全身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还活着。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杜马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茉莉的神智恢复了。这个想法令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但他的高兴连半秒钟也没能坚持下来。

枪声。密集的枪声。杜马略明白过来,那是李中将派来的援兵到了。从他背后的门板上传来重重的撞击,鲜血在玻璃上绽开大蓬红花。会议室里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战斗,但事实上应该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那些MU患者并没有任何武器。

“不!”茉莉凄厉地叫道。

在杜马略的眼前,茉莉的身躯剧烈颤抖着,如同接触到了高压电线一样。打在每一个MU患者身上的每一枪,都是打在他们所有人身上的,也包括了茉莉。她在枪声中呻吟着,双眼痛苦地向上翻起。

“不!”

茉莉踉跄着扑倒在地上,全身痉挛,无形的子弹遍扫全身,假如这些是真的子弹,她早就不成人形了。

“通感。”躺在地上的霍始达费力地吐出一个词。

杜马略默然注视着在痛苦中扭曲的茉莉,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终停止。

茉莉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霍始达挣扎着爬起来,撩开她那被冷汗粘在一起的金发,仔细看了看,然后抬头对杜马略说:“还活着。”

“很好。”杜马略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花岗石雕像中传出来的,带着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冷淡。



几分钟后,李中将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报告将军,骚动已经平息。”

“好。记得仔细清扫。”

“是的,将军。”

“那么,简要汇报一下生还者的情况。”李华勋一边在电脑上阅读一份基地物资调配报告,一边向电话彼端发出指示。

“唯一幸存的女性患者处于昏迷状态,杜少校正在照顾她。另外现场还有一名姓霍的医生,现已回宿舍睡觉去了。”

“睡觉?”李华勋略为诧异地看了看表,指针正指向中午十二点。

“他说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今天的事件又令他十分疲劳,所以需要补充睡眠。”

“嗯,那就让他去吧。”李华勋想了想,加了一句,“给他发一个电子邮件,让他睡醒后来见我。”

“是的,将军。”

李华勋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关注一下这些以往根本不需要一位将军来处理的事务。军需官报告说基地的物资已经出现短缺。应该说,李华勋是设想过这种局面的,但他却没有料到会这么早出现。

就拿食物来说,虽然基地的四百多号人还不至于立刻挨饿,但食物的种类已经越来越单调。新鲜的蔬菜水果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冷库里的肉类和面粉。再也没有食品供应商了,再也没有开着十八轮货柜车的长途司机每天运来各种食物了,因为死亡已经将他们召唤到了另一个世界。供给,需求,运输,消费,人类的现代生活就像编织起的一张巨网,社会的物质生产供应链组成无比复杂的关系结构,每个人都只是网上的一个环节。一旦这张网被无情地撕碎,残余的碎片就什么也不是。基地如同末日来临时的一个孤岛,漂浮在死亡的海洋上。在这个岛屿之外,人类的文明已经陆沉。

军需官在报告中特别提到了本地的一些业主,比如基地边上那家在军官们中颇受好评的灰鹰酒馆,都已经停业了。这更额外加重了基地物资供应的负担。那些业主们终于发现了一个真理:在乱世中物资永远比金钱重要。假如继续开业,赚来的美元有什么用呢?发行这货币的政府都已经不存在了。倒不如把食物都留给自己,说不定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面对着屏幕,李华勋愀然摇了摇头,然后开始给军需官写回复。这时候唯有直接征用所有可以得到的物资。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让军需官带一些人去征用那家灰鹰酒馆的所有储备呢?在内心深处,李华勋很清楚地认识到,这种行为和抢劫无异。他所能给予的补偿,顶多是将酒馆的业主纳入基地的保护。他的理智告诉他,在这末世中,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然而他的道德感却还是在抵抗着这个主意,令他的心头如同埂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

这只是他心中一闪而过的交战。很快李华勋就意识到,幸好他不必作出艰难的选择。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口已经灭亡,有太多的无主物资可以直接拿来使用。大型超市连锁店就如同一个个仓库,让他们这几百个人得以仰赖整个国家的积累而生存下去。这是曾经在地球上存在过的繁荣物质文明的最后辉光。他们能够享用多久?五年?十年?一百年?杜马略是对的,他们必须尽快考虑重建文明的计划,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够在这一场末日浩劫中幸存下来……

当他写完回复的时候,心头的那丝负疚感还没有消失,这令李华勋略感诧异。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软弱的人。于是他靠在椅背上沉思了起来。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真正令他不安的,并不是他的道德感,而是道德感背后所代表着的东西。所谓的道德,是人类在漫漫进化中为了维护社会组织结构而建立起来的一种心理机制。他所真正担心的,是社会结构的崩坏。就以这个基地来说,军官和士兵们所宣誓效忠的国家已经几乎不存在了,现在将他们维系在李华勋麾下的,不如说是职业军人的思维惯性。假如哪一天基地所有的军人都逃散了,那又怎么办呢?

这种情况,决不允许出现。

李华勋中将思考了一会儿,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去做。他匆匆记录下几点重要的思路,以防遗忘,接着他按下电话上的呼叫键。

“季森,你到我这里……”

一秒钟之后,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叫南季森的名字。这时候一阵酸痛无可阻挡地从他的心底泛了上来。

李中将颓然松开手,喃喃地说道:“看来我已经老了……”
电脑屏幕忽然暗了一下。戈开美停下手头的数据计算,愣了愣。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屏幕迅速恢复了光度,表格和数字重新显示了出来。

是基地的电源不稳定?不,数据没有被破坏,应该不是。可能自己太累了吧。戈开美舒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略作休息。

她所正在进行的计算,是将从杜朗身上得到的心理数据与精神攻击的信号作比较,以找出针对性屏蔽的曲线。这虽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但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MU副作用的爆发。

时钟正指到下午五点半,基地楼道中出乎意料的安静。戈开美静静地坐了会儿,决定给自己泡一杯红茶。

在乱七八糟堆满文档资料的办公桌上,茶包安稳地躺在一角,边上是那个小小的五寸相片架和两个瓷娃娃。这几样东西,大概就是她与旧日生活的仅有联系了。

红茶是她在康奈尔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也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日后的丈夫。女儿珠娣是在她读博士时出生的。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大概是受了她的影响,珠娣三岁时也开始喜欢喝红茶,但只喝柠檬味的。戈开美还记得女儿第一次邀请她参加和布娃娃举行的茶会。那真是温馨的回忆,假如后来她不是中途退场去参加一个论文研讨会的话。

正当她往纸杯里加热水的时候,杜马略以不那么礼貌的方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戈博士,霍医生不在吗?”杜马略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好。

“他不是回宿舍休息了么?”戈开美略感诧异,“有什么事?”

“我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杜马略说,“他不在宿舍。我还以为他回来工作了。”

“可能去餐厅了吧。”戈开美没把握地说。她知道霍始达刚到基地没多久,办公室、宿舍、餐厅,这几个地方基本上就是他的活动范围。事实上就连戈开美自己也差不多。

“餐厅?”杜马略冷冷地说,“餐厅都关门了。明天起实行配给制。”

“啊。”戈开美惋惜地叹了一声。

“好吧,假如他来了,就立刻联系我。我有几个问题要好好地问他。”

“明白了。不过我可以问一下是什么方面的问题么?假如是有关研究工作的,或许我能帮上忙。”

“我想只有他才能回答我。不过还是谢谢你。”杜马略抽回快要迈出门口的脚步,“对了,你有佩枪么?假如没有的话,可以去军械科领一支。我会通知他们。”

戈开美隐约有不好的预感:“要枪做什么?难道——外星人要发动直接进攻?”

“不是这个原因。”杜马略看起来有些疲倦,“在走之前,我只想给你一份忠告:假如霍始达表现出了什么异常,你可以采用一切必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什么?”戈开美大大地震惊了。

“记住,你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杜马略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戈开美喃喃自语,一瞬间她忽然回忆起了霍始达曾问过她的一个问题:“如果和你的女儿相比呢?”

“即使是在我和我的女儿之间选择,我也会这么做。”

在她内心深处,某一道快要结痂的伤口又被撕开了。



当晚,第六架F-16完成了朗基努斯枪的加载。六架F-16在灯火通明的机库中一字排开,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中将的眼前。

“除了少量的地勤人员和质量控制人员之外,维修技师们都回去休息了。”韦达昂报告道。

李华勋中将站在三层楼高的消防平台上,俯瞰着他手中的王牌。

他在心中计算着基地的战斗力。在他接受任命之前,这个秘密基地仅以最低状态运作,之后才临时抽调了两架预警机和四架F-14进行监视活动。弥赛亚在提出朗基努斯枪设计的同时,也建议了相应的战机配备,由于老旧的F-14缺乏足够的电子控制回路,就必须使用其他的型号。在考虑到基地的地勤设备限制之后,李华勋只得选择F-16作为加载机种。不少空军基地在前几波的攻击中受到影响,最终他不得不从百慕大基地调来了十二架F-16。

虽然李中将拥有足够的权利调动所有一千两百多架美国空军本土现役的F-16,但他真正缺少的是机师。没有了驾驶它的人,战机就只是一堆无用的钢铁。根据这几天通讯处的报告,其他的军事基地正不断失去联络。在地图上,随着外星人飞船的空间跳跃,每一波攻击就抹去了几个新的点。

“这些小伙子们应该得到良好的休息——但不是现在。我们还需要对更多的战机加以改造。他们的速度需要加快。”李中将皱眉说道,“最终的决战快要近了。”

“呃,当然。战局紧迫。我想,这十二架F-16全部改装完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发起第一次进攻了。”韦达昂显然并不理解中将口中决战一词的涵义,“不过恕我直言,将军您也需要一定的休息。”

“老年人总是睡得少。”李华勋苦笑了一下,并不愿意多讨论这个问题。

他瞥见韦达昂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于是问道:“那个——弥赛亚呢?”

“她在为机师讲解操作。”

“她?”

“啊,抱歉,因为配了女性语音,所以就……”

“够了,不要再说这些。我让你试探它的问题,它回答了什么?”

韦达昂迟疑了片刻,回忆起当时的场面,然后说道:“六机编组,针对一艘外星飞船发起攻击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大约有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如果是在普通的战争中,这样的作战计划一定会遭到李华勋的无情抨击。然而对现在的人类而言,十分之一的机会总比零来得好。中将的思绪不期然地闪回到了当年越战时令他被调离的那根导火索上。当时参谋部提出的方案,成功率是多少?三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最终的结果却只能有两种: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只有历史会证明他们。

“如果是单架战机的话呢?”

“单架的话,成功率是零。”

“完全没有胜算?”

“是这样的:战机之间需要调整相对位置,形成一定的阵列,使得朗基努斯枪的攻击产生相位差,因此单架战机无法做到。”

“那么——”李华勋望着机库中那些整齐停放着的战机,“它有没有说,是根据什么计算出的成功概率?”

韦达昂摇了摇头:“抱歉,将军,她没有解释。我认为弥赛亚有自己的计算公式,而这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我不喜欢这样。”李华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已经走到了欧米伽点。”

韦达昂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很想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看着中将的脸色,他还是决定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绝不是,我的生命绝非这转瞬即逝的时光

虽然我在其中被你看见,像一阵急跑。

我挺立在我的背景前端,像一棵树。

我只是我众多的嘴唇中的一个

并且很快就会喑哑不语

我是两段评注间的空白

它显得挤凑,语音杂乱

这是因为死亡的评注要求着更知底细的高手

就在黑暗的间歇,两段评注颤栗着遭遇,

非常协调。

甚至衍生出一首甜蜜的歌。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八章:心的融合
第十八章:心的融合

ChapterⅩⅧ: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



霍始达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木质的长椅上。

他所在的地方是宿舍楼的天台。这时太阳正朝地平线下缓缓垂落,天空中从西到东一层层渲染出恢宏的色彩,从熔铜般的金黄,渐渐变成通透的玫瑰色,然后过渡到细腻的浅紫,最后是深沉的灰蓝。这样一幅壮阔绚丽的油画铺展在他的眼前,占据了他的视野,令他感觉全部身心都要融化在这天空中。

晚风从四面吹来,他忽然看到空中有几只不知名的白鸟。在这几个移动小点的参照下,他才发现天空其实十分遥远。

人类往往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仿佛自己已经离终极很近触手可及,但终究还是咫尺天涯。霍始达静静地想着,任凭渐渐凛冽起来的晚风吹在自己身上。

是什么样的孤独,促使他在几乎到了疲劳极限的时候,走上这天台来?

已经够了。他想道。

几天前,他失去了这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然后身边新结识的人也不断凋零而去。他对这漫长的刑罚厌倦到了无以复加,然而他却以令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方式咬牙坚持着。死者已逝,生者却要背负着他们的命运继续前行。

“阿琳……你是否在天上看着我呢?”

霍始达站了起来,迎着晚风舒展四肢。

还有工作在等待着他。他想着,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新的思路对MU装备进行改造。然而某一幅图像固执地纠缠在他的脑海中——那根名为莉莉特的心理曲线。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精神攻击摧毁的是亚当和夏娃这两条曲线,为什么单单放过了莉莉特呢?

正如当初自己对中将所解释的,亚当和夏娃代表着人类的两种生命:个体和种族。传统的观念向来只把生命定义为一种个体的性质,但当基因学说兴起后,人们就逐渐开始适应了作为种族繁衍的生命这一观念。作为对基因生命的极端比喻,一个说法是:鸡只不过是鸡蛋制造另一个鸡蛋的工具。亚当曲线是支持着一个人活下去的心理支柱,而夏娃曲线则让人追求繁衍后代。那么,莉莉特曲线又是什么呢?

霍始达凝视着缓缓沉没的血红色落日,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亲手毁灭南季森的那一瞬间。

一张张面孔在他眼前飘过:秦赛力,杜朗,南季森,茉莉……

——对了,茉莉!

霍始达猛地警醒过来。到目前为止,茉莉是唯一一个受到了精神污染后仍旧生存下来的案例!如果他的猜测没错的话,茉莉的亚当心理分量和夏娃心理分量可能已经遭受到了彻底破坏。也就是说,现在的茉莉身上,剩下的就是那神秘的莉莉特人格了!

他立刻转身朝楼下跑去。必须尽快对茉莉进行测试!这很可能是破解奥秘的关键。

走到楼梯转角处,他的肚子开始抗议了起来。霍始达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吃。楼道里的自动售货机中食品种类少了很多,他也没怎么在意,用身份磁卡买了一盒麦片和一包牛奶,匆匆解决完,便朝地下基地走去。

茉莉……一想到她,霍始达心中便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情。毫无疑问,她是一位迷人的女性,或许他们之间本来真的可能发生些什么?霍始达轻轻叹了口气,将这种想法抛在脑后。


基地深处总是弥漫着那种低沉的嗡嗡声。这是密布在地下的通风管道中的风扇发出的声音。毕竟已经是黄昏时分,霍始达踏出电梯后,一路上没有见到什么人,只有通风扇的声音在空旷的过道中更加令人烦躁。

他走进茉莉所在的病房,然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还是茉莉吗?那个美丽动人的茉莉?

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她的双眼紧闭着,并深深凹陷。原本丰润的脸颊现在失去了光泽,苍白得像将要下葬的死人。她的鼻孔中插着输氧管,嘴唇上起了一层干裂的浮皮,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曾经湿润了暗夜的红唇。病房中一片死气沉沉,就只有床边不断滴注的输液瓶少许打破周遭的静止,但那也只不过是令房间中的气氛更加压抑。

霍始达什么都没想,马上朝茉莉的床边快步走去。他迅速地检查她的生理状况。瞳孔扩大到了普通状态的四倍,反射神经的反应微弱。当霍始达的手指从她的皮肤上移开的时候,皮下组织久久无法恢复血色。她的心脏如同一个恹恹的老人一样若有若无跳着,似乎房窦结节随时准备停下工作。

即使他不情愿承认这一点,霍始达依然清楚地知道,茉莉快要死了。在他的医疗生涯中见过无数垂死的病人,而眼前茉莉的状况就和他们一模一样。这一发现令霍始达无比震惊。不久以前她还是那样的富有生气!这是怎么回事?

他轻轻抚摸着茉莉的额头,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茉莉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力量作着斗争。霍始达凑到她的嘴边,刚好能听到她吐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音节。

“上帝啊,我要死了。”透过睫毛间的缝隙,茉莉失神的双眼凝视着远方。她的声音太轻,以至于霍始达只能勉强听懂她的意思。然而在这细微如吐气的话音中,却仿佛包含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忽然间,霍始达明白了。

当亚当人格被摧毁时,人就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和决心。这样的病例在医学史上曾经出现过,但其真正的作用机制却无人知晓,现在霍始达却悟到了这一切。大脑释放出的化学物质被送到全身,在它的命令下,所有的器官都怠工了。

霍始达用脸颊紧紧贴着茉莉的额头,他的心被痛苦咬啮着。依稀之中,他仿佛又在心灵层面上与茉莉建立了联系,但那不过是他的幻觉。在他的脑海中,霍始达眼睁睁地看着茉莉一点点地滑向巨大的黑色深渊,却对此无能为力。那是心理学曲线上的巨大深阱,没有人能够从中逃脱。

他将茉莉曾经美丽精致的头颅抱在臂弯中,心中狂喊着:“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定有办法的!但是……

这一刻,霍始达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生命在自己怀中消逝。

一向以来,作为一位令人尊敬的医生,霍始达的唯一信念就是以希波克拉底誓言为准则,救助所有的病人。然而这几天来的一连串挫折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对杜朗的死无能为力,他甚至不得不亲手毁灭南季森的生命。现在,又轮到了茉莉……

“神啊!”他在内心深处无声地呼喊着,“我从未真正信仰过什么宗教。然而此时我却希望真正有神的存在。假如你真的存在,那么请帮助我!救救茉莉!”

他的声音在空虚中回荡,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悲哀。这是一种巨大的伤痛,仿佛此刻在这颗饱受折磨的星球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那样。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霍始达在茉莉身上寻找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令他能得到安慰的东西,一些他所长久渴望却又不愿接近的东西。而现在当茉莉即将死去,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她抱得更紧。

“不要让她死!”

这一刻,霍始达仰天大吼。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的声音是一柄长枪,可以划破头上的灰色虚空。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的意志是一团烈火,可以焚烧无尽的永恒存在。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阿琳的声音。

“神不会聆听你的呼唤,我却能。”

“阿琳?!”

那个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变化:“不,我是弥赛亚。”

“弥赛亚?那个……网络?”

“不要纠缠无关紧要的事了,假如你还想救她。”

“当然!怎么救?”

“带上她,到MU开发试验室来。”说完这句话后,弥赛亚的声音就消失了。

霍始达定了定神。那是弥赛亚在他的脑海中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幻觉?抑或是阿琳在冥冥中给他的帮助?

不管如何,他已经没有时间了。霍始达咬着牙,拔下茉莉手臂上的输液管。

突然之间,半途上飞来一只拳头,将他毫无防备地揍翻。一瞬之间,他被打得晕头转向。等他慢慢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塑胶地面上。

霍始达吃力地支撑起身体,两行温热的液体从鼻管里流了下来。映入他眼帘的是杜马略绷紧得几乎快要扭曲的脸。

杜马略一手将霍始达提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词:“你终于出现了。”

“放手。”霍始达费力地说。

可杜马略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他冷冷地说道:“你上哪里去了,医生?或者,我应该叫你——外星人的间谍?”

“什么?”霍始达张大了嘴。但他没敢乱动,因为杜马略的枪口正指着他。他能从杜马略的脸色上看出,这个陆军少校是认真的。

“当然,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我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你准备拿外星人给你的这项能力做什么。帮助它们征服地球吗?”

“什么能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你的本领吗?窥探他人内心的能力?”

霍始达靠在墙上,对杜马略的指控感到愤怒和疑惑,但与此同时,他也隐隐感到一阵恐惧。

杜马略盯着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经闯进了茉莉的内心。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我知道这绝对和外星人有关。就象秦博士和江上校那样,你成为了外星人的新代理人。你和他们一样拥有了连接他人心灵的能力。”

“这完全是你的胡乱猜测!”霍始达叫道,“如果我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早就开始破坏基地了!”

“可能外星人想要换一种新的方法吧。”杜马略显然已经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思考,“前两次它们都失败了。秦博士和江上校,以及他们通过心灵网络控制的基地成员,全都在第一时间被击毙。所以这一次它们让你潜伏起来。谁知道接下来你会干出什么呢?”

他以一种厌恶的眼神瞧着霍始达,说道:“甚至有可能现在你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没错,这是很有可能的。通过精神攻击,外星人在你的大脑里种入了病毒,而你并不知情。或许你是一颗定时炸弹,将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

“可是……”霍始达用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语调辩解道,“醒醒吧,马略!假如我真的会那种能力,我为什么现在不控制你呢?”

他真的是外星人埋下的炸弹吗?听着杜马略振振有词的控诉,霍始达不禁连自己都开始动摇了。
“很简单。”杜马略轻蔑地说,“目前为止,所有受到秦博士和江上校入侵的人,都是MU副作用症的患者。所以你现在不具备控制我的能力。”

在两人紧张的对峙中,霍始达仍然抽出一份心思想了想杜马略的话。他发现杜马略说得没错,MU副作用是那几次事件中异常反应的必要条件。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现在在杜马略的提示下,霍始达一下子觉得似乎隐约抓到了一些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只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况且,我受过专业的训练。”杜马略冷冷地说,“我的心智之坚定,是你想象不到的。”

他保持着一手持枪,另一只手从裤兜中摸出一样东西。杜马略将握着的拳头伸到霍始达眼前,突然松开手指,于是一条金链子刷地垂了下来,末端是个闪耀的水晶吊坠。

“我要催眠你。我即将催眠你。我就会催眠你。”杜马略坚定地重复着。在他单调的话语中,水晶吊坠开始缓缓晃动起来。

“太可笑了。”霍始达咕哝道。作为脑科学家,他读过有关催眠的专著。只有那些敏感体质的人才有可能被催眠,并且催眠师必须在患者配合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催眠目的。

霍始达扭开头,将目光转到一旁。杜马略厉声喝道:“嘿!你心虚了?”

霍始达叹了口气,认真地直视着杜马略的双眼,迎着他的视线:“我希望现在你满意了。假如这样能够消除你对我的怀疑,那么就动作快一点。还有一个病人在等着我。”

两人笔直地对视着。霍始达一点都不认为杜马略有机会将他催眠。他想起了以往对催眠术的一些了解。在正统的科学家——那些和他一起参加临床脑科学年会的医生们——眼里,催眠术并不是一门科学。它的方法是未经确认的,它的理论也缺乏判定性的支持。这项知识顶多算是心理学中的一种经验性手段,甚至在不少科学家眼中,它不过是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骗术。

水晶吊坠在他眼前晃动。杜马略在喃喃地说些什么,大致就是那些电视里能见到的催眠师所经常使用的套话,但霍始达刻意不去注意他的语句。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有时候催眠术的确有效。霍始达回忆起某些同行的看法。他们把催眠术和安慰剂等同起来,并强调这不过是一种集体心理现象。当我们的文化环境中已经存在了催眠术这个名词,一部分人就会不自觉地在适当的场合令自己表现出被催眠的状态。换句话说,这种理论认为,假如一个人从来没听说过催眠这一回事,他就永远不会被催眠。那个激进的波兰人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是一种文化弥靡(Meme),始达,相信我,催眠术不过是一种传播在人群中的弥靡病毒。”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是弥赛亚。

“还在浪费时间?”

霍始达在心中苦笑,想道:“被枪指着,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片刻之后他怵然心惊。他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采用心语的形式与弥赛亚沟通,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的确有杜马略所说的那种能力一样。

——等等,难道是自己受了杜马略的催眠影响吗?

杜马略仍然瞪着他。霍始达的眼皮微微跳动。他听到弥赛亚在他心里说:“唔,催眠术。很有意思。但现在不是时候研究这个。”

“那你说怎么办?”

“他不该贸然使用催眠术侦查你的。在施展催眠术的时候,也是催眠师自身内心防线最脆弱的时刻。”弥赛亚不紧不慢地说,“照我说的做:伸出一根手指……”

霍始达遵从着弥赛亚的指点,伸出食指,绕着杜马略的水晶划起圈子来。杜马略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霍始达便抢先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是的,催眠成功了。很好。你的催眠术发挥了作用。现在你感觉到了。你的催眠术。你感觉到眼皮沉重。你感觉到昏昏欲睡。你感觉到了自己的催眠术。现在睡吧。”

杜马略迷惘地看着他。正当霍始达快要以为没有效果时,他赫然发现杜马略缓缓放下了举着枪的手,阖上眼睛,发出均匀的鼻息。

霍始达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又加上了两句:“当你醒来时,你不会记得我对你做了些什么。你不会再怀疑我……”

弥赛亚在他心中发出轻轻笑声。霍始达一下子觉得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被人逮住,讪讪地说道:“现在睡吧。两个小时后你会醒来。”

“干得不错。”弥赛亚说,“那么……”

——茉莉。

霍始达转过头,走到病床边。不管如何,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霍始达咬牙抱起茉莉,快步朝MU开发试验室跑去。


实验室仍是老样子。霍始达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电线,将茉莉轻轻放到座椅上。他轻轻地将茉莉额角垂下的发丝撩开,发现茉莉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仅有微弱的脉搏还表示这躯体中仍旧燃烧着一星生命火花。

“不,别放那里。放在应激模式观测器里。”弥赛亚的声音从桌上的一个扬声器中传来。

“你……能看见?”霍始达忍不住问。

“我的眼睛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弥赛亚简单地回答,“快动手。”

霍始达打开那个透明的圆筒形容器,让茉莉坐在其中的座位上。

“接下来该做什么?”霍始达忐忑不安地说。

“给她戴好测量电极,关上舱门。”弥赛亚说,“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霍始达一边动手,一边还是忍不住问:“到底如何救她?”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在精神攻击中脱掉了防护装置,本我意识已经受到了损伤,无法在此躯体中生存下去了。”

不知是谁开动了仪器。从隔壁控制室中传来了读数跳动的声音。蓝色的扫描光环围绕着茉莉的头部一遍遍地上下移动起来。霍始达抽了抽鼻子,感觉自己的鼻血已经止住了。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挽救她的意识。”弥赛亚淡淡地说着。

“意识?怎么做?”霍始达愣愣地看着仪器中紧闭双眼的茉莉。蓝色的扫描光环令她的容颜带上了几分惨淡。

“通过扫描,我将获得她的全部记忆和情感数据。我将会把这些数据存储在我的体内,这样她就能够以意识的形态继续生存。”

“不!可是——等等……”霍始达蓦然大叫起来,“你不能——我是说……”

“数字化生存。”弥赛亚说,“当然,很多科幻小说中已经描述过这样的可能,之所以一直没有变成现实,是因为两个原因:首先,没有足够强大的电脑;其次,人类还不知道如何获取意识的数据。现在第一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多亏你的工作,我也得到了初步的成果。当然,在这过程中,韦达昂也帮了不少忙。虽然还不能百分之百确认,但已经相当了不起。对于茉莉现在的状况而言,这就是唯一能够挽救她的办法。”

“但是……”霍始达徒劳地想要阻止弥赛亚,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提出反对的理由。

“人的大脑是一个黑箱。自我意识就是黑箱的幻觉。”弥赛亚用阿琳的声音说着。但确切地说,这个声音与阿琳的声音有细微的差别。当霍始达专注地倾听时,他就发现了。弥赛亚的声音更加冷静,而阿琳的声音更加温柔。应该只是出于韦达昂在调音时造成的巧合,才令弥赛亚有了与阿琳相似的音色。

“对于一个黑箱来说,只要确定了输入和输出间的对应关系,我们就不必理会箱子里有些什么。这也就是意识转移的理论基础。”弥赛亚继续说道,“对于人脑来说,输入的信息是有限的。人脑是被局限在身体中的。它所能得到的任何输入信息,都是经过肉体感官过滤的外界概念。因此我现在对她进行的扫描分析,实质上就是将这些信号输入到她濒死的大脑中,并截取相应的输出。这和你对杜朗进行过的实验十分相似。只不过你所输入的仅仅是各种情绪,而我所输入的——你可以将它想象为整本辞海。我希望这些输入能够穷尽茉莉有生之年所接触过的所有概念——当然这不太可能——但只要输入越是详尽,那么我就越是能够完整再现出茉莉的心智。”

蓝色的光芒在容器中跳跃着。霍始达竭力镇定情绪,问道:“所以……并不是将茉莉的意识转移到电脑网络中……”

“一个模拟。一个复制品。一个传真。随便你怎么叫。”

“但是茉莉还是会死去!”

“可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她的拷贝——并且我要说这是一个相当完美的拷贝,和她本人几乎没有区别。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你来说,她仍然以某种形式活着。这就足够了。她还会像原来一样爱你,不是吗?”

霍始达一下子愣住了。“爱我?”他不敢相信地说。

“我只是开玩笑的。”

霍始达怒火中烧,吼道:“见鬼!”

“好吧,我承认我仍旧在学习人类的幽默感。这是很难把握的。”弥赛亚叹了口气,“其实,我认为她真的对你有点意思。当扫描完成后,我就可以告诉你确切的答案。”

“不!不要告诉我……”霍始达用力揉着头发,闷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扫描持续进行了很久。中间霍始达按照弥赛亚的要求给茉莉注射了一针强心剂。除此之外他所作的就只有在一旁等待。

“弥赛亚?”霍始达躺在沙发上,睁大双眼望着天花板。
“我在这里。我无处不在。”

“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并非无所不知。但我会在我的知识范围内尽量回答你。”

“为什么我能在心里听到你的声音?假如你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发疯了,我是会接受的。”

弥赛亚安静了片刻,说道:“很好的问题。你一定听说过,人类中存在心灵感应的现象。”

“但那都是些骗子和神棍的把戏……”

“大部分是的。但也有少数是真的。”

“没有一个案例能够经得起重复检验。我知道你拥有整个互联网的资料,你应该知道的。”

“是的。但心灵感应本来就不是被设计为能够重复的。”

“设计?你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的感觉。”弥赛亚慢慢地说着,仿佛是在斟酌着词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心灵感应。似乎人类的心灵感应能力是一种被刻意压制的能力。有一种什么规律使得心灵感应不能持续出现,顶多只是如火花般偶然一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瞧,这就是人类没有心灵沟通能力的后果。为此人类不得不发明语言文字等交流工具,而这些工具无一例外是拙劣的。假如心灵感应是一种普遍现象,那么整个人类社会都会完全不一样了。”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可是让我再说一遍,心灵感应是经不起科学检验的。况且你根本不是人类!就算人和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难道你要我相信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人和电脑之间?”

“你可以选择相信与否。但事实是,它的确发生了,并且你亲自体验过。”相对于霍始达的激动,弥赛亚依然平静地说,“我的大脑是由网络构成的,与人类的大脑存在某些奇妙的相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在这里交谈的原因。我对各种人类大脑活动都十分好奇,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了心灵感应。但我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模拟它。直到两天前……”

“两天前?”霍始达下意识地重复道。然后他一下子有了奇怪的预感。

“两天前,有一个人的心理波动偶然被我接收到了。我发现这就是心灵感应。”弥赛亚说,“你大概猜到了。那个人就是你,霍始达医生。从那时起我开始针对这个现象进行研究,逐渐摸索……”

“于是你就掌握了心灵感应的能力……”

“仅仅对你。霍医生,你是特别的。”弥赛亚意味深长地说,“我所能联络上的,只有你。”

霍始达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满腹心事。

许久之后,弥赛亚再度开口:“扫描完成了。”

霍始达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走到应激模式观测器边,打开舱门,除去电极,将茉莉温柔地抱了出来。

茉莉的身体很轻,仿佛她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弥赛亚抽走了一样。霍始达将她放在沙发上,然后跪在边上,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茉莉的体温很低,她的新陈代谢已经逐渐停止,仅仅是在强心剂的作用下,生命的灰烬还保留着一丝余温。到了这个地步,霍始达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茉莉的眉头皱着。她还感觉到痛苦吗?霍始达伤感地想。他轻轻揉着茉莉的额头,直到她僵硬的肌肤舒展开。他想要呼唤她的名字,但不一会儿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不想看到茉莉再费力地睁开眼,他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安宁。同时这也能给他虚假的印象,仿佛茉莉的思维已经转移到了弥赛亚怀中,而躺在沙发上的只是一具虚壳。

不知何时,杜马略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霍始达简直快要忘了这个人不久前还咬牙切齿地用枪指着他。现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竭力压抑着悲伤的男人。

他识趣地走开几步,看着杜马略在茉莉身边单腿跪下,然后从上衣袋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盒。

“你是我的。”杜马略喃喃地说,将钻石戒指戴在茉莉的无名指上。接着他轻轻吻了吻茉莉的嘴唇,任由一颗眼泪滚到了茉莉脸上。

霍始达别过头去,脑海中不由自主映出茉莉扑进自己怀中的一幕。

杜马略将脸深深埋在茉莉胸前。良久之后,他抬起头,缓缓说道:“她走了。”

霍始达试了试茉莉的颈动脉,轻轻叹了口气。

“弥赛亚!”他扬声说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信息正在处理中。”弥赛亚不带感情地说,“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了。重生的她。”



怎样的时辰俯下身子,触摸我。它悸动着

带来金属的光泽、敞亮和耀眼

我的感官陷入颤栗。我的心神

都聚集在敏感的日子里。我正被日子抓紧。

在我领悟时辰的秘密之前,任何事物

都不曾完整,仅处于等待、短暂、破碎之中。

我的目光变得坚定,就像新娘

温柔地走近那命定要发生的事情

这一切多么细小,但我的敏感

却已将时辰的肖像放大在金色的背景中

我将它猎获,但愿已察觉到谁的灵魂

在其中焕发,并渐渐显露……

──选自Rilke诗集



离线广林居士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9-06-19
第十九章:希望与绝望
第十九章:希望与绝望

ChapterⅩⅨ:Spear of Longinus: Here we go



霍始达走进指挥中心时,看见李中将坐在指挥中心高处他的那张椅子上,口授着一道道命令,而戈开美已经坐在李中将的办公桌前。中将的表情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沉稳,仿佛在昭示所有人:这是新的一天,只要太阳还照旧升起,他就不会放弃。

“请坐。”李中将指了指椅子,“我听说你身体不太舒服?”

“只是太疲劳而已。现在我感觉好多了。”霍始达回答。

“好吧,那么让我们来谈正事。”李中将望着他们俩,“我要知道你们的研究进展。”

霍始达与戈开美对视了一眼。霍始达点了点头,说道:“对于如何改进MU装备,我已经有了一点思路。我想,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对攻击加以抑制,而非一味抑制所有的人格——我认为这才是副作用的根源。我们已经对器材开始进行改装,但还需要进一步实验。”

“所以要先找出攻击的模式。”李中将一针见血地说。

“我们现在是使用应激模式观测舱来进行分析,但还不能做到即时性。”戈开美说,“不过或许有另外的办法。我们分析了攻击波谱的时域,发现在每一次正式攻击前,都有一段更加广谱的辐射。甚至某些区域已经落到了植物的接受范围——我怀疑某些植物的提前繁殖就是它引起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人类的感应比较小,某些敏感的体质或许会感觉头疼,但也仅止于此。这也就是牧羊犬预警系统所侦测到的波动。我将它称为攻击的序曲。根据现有的数据,序曲与正式攻击之间存在一些关联。或许有可能根据序曲来事先预测这一波攻击的模式,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设定MU的参数。”

“你说的有点道理。”李中将微微点头,但同时也叹了口气,“时间……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了。给我一个数字。你们还需要多久能够把它做出来?”

霍始达犹豫起来,科学研究向来很难制定开发期限。这时他听到戈开美清晰的声音:“初步试验需要至少两天。到时候我们会先向您作汇报,然后再确定下一步。”

“嗯。”李中将的眉毛拧了起来,这个期限比他所需要的长。

“其实硬件方面并不是问题,现有MU装备完全可以支持。”戈开美说,“而最关键的分模抑制,在我们找不出实施手段之前,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这时李华勋中将桌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将军,您所说的时间快到了。”

“知道了。”李中将按下通讯器上的联络按钮,然后说道:“瞧,在这个世界上时间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你们先回去工作吧。”


侦察卫星的轨道被慢慢调整,在李中将的命令下,锁定了离基地最近的三艘外星飞船。灰色的飞船轮廓显现在巨大的屏幕上。除了李中将本人之外,指挥中心里所有的军人和技术人员在看到外星飞船的影像时,都显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厌恶。

“再等一会儿……”李中将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望着墙上的挂钟。时间应该就快到了。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屏幕上的飞船突然在蓝色的光芒中消失了。

“空间跳跃!”

“立刻搜索新的目标!”

“卫星!三号卫星!”

“更换地面链路!”

在技术军官们的忙乱中,李中将微微点头。他已经掌握了跳跃的规律。大致上,每24小时左右飞船就会跳跃一次。这个时间间隔并不十分精确,但误差不超过10分钟。

这是外星飞船跳跃的时间规律,他想。花了无比惨重的代价,他们才学习到了这一点。这里有什么含义呢?很显然是针对地球的自转周期。但或许还有其他的因素?李中将望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手抄本卷宗,陷入思考。

至于跳跃的空间规律,看似无迹可循,实则同样可以找到线索。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外星人的目的就是掠夺人类的大脑。每一次跳跃,它们都以最高的效率,直接停留在地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区域上空,然后发动精神攻击将当地的人类收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大厅中的人们在忙碌地搜索外星飞船新的位置。不久之后,某颗卫星再度捕捉到了影像,一团灰色在屏幕上倏然跳了出来。

“报告位置。”李中将命令道。

“北纬三十……哦……我的上帝啊……”一名军官惊叫起来。

“它就停在我们的头顶上!”

指挥中心内猛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呆住了。

李中将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这一天终于到了。在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类都已经灭亡的情况下,这个不足五百人的小小基地已经成了人口最集中的区域之一。

“镇定!”他高声叫道。

李中将努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平稳。他做得相当不错。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着的时刻。无论是作为所有人的领袖,还是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李中将都知道自己决不能表现出慌乱。

“根据前几次的模式,它还要过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发动进攻!”李中将朗声说道,“小伙子们,动起来!所有人检查MU装备!我们可以坚持过去的,就象前几次一样!通讯处保持监视!F-16中队前往机库待命!地勤人员检查战机状态!我要它们能在半小时内起飞!”

就像施了魔法一样,呆立着的人们迅速开始动了起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大厅中恢复了忙乱的景象。李中将离开自己的位置,抓起头盔,朝电梯走去。

电梯上升到机库,李中将走出电梯,迎面碰上了西门诺。

“将军。”西门敬了一个礼。

“哦,是你。”李中将看了他一眼,“怎么样,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了吗?”

“报告将军,我十分彻底地思考过了您的要求。”西门沉静地回答,“我宁愿为了自由而牺牲,也不能屈服于极权。很抱歉,虽然我知道您说的话有道理,但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使我必须这么做。”

“去下面集合。”李中将没有多说什么,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

西门深深地看了李中将一眼,又敬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从李华勋的内心深处泛起一阵失落。但他的脸就像花岗石那样纹丝不动。这并不光是西门对他的反抗。在西门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已经成为思维惯性的趋势,这令李中将觉得自己如同挑战风车的骑士。他搓了搓双手,将微热的手掌覆盖在脸上,令自己稍稍松驰下来。当然,现在风向已经变了,他想。借助着强大的风势,孤独的骑士应该能摧毁那制度的堡垒吧?

冷静了几分钟后,他重新迈开步伐。

包括西门诺在内的六名机师已经在机库中列队完毕。李中将走到他们面前,审视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多年来的军旅生涯早就将他的目光锻打得锋利如剑,但这些年轻人在他的凝视下岿然不动。他们无一例外有着薄薄的短发和线条硬朗的面部轮廓。尽管时局如此困难,他们依然保持着坚定的神色,仿佛是一群领地受到侵犯的幼狮,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敌人。现在他们就是李中将手中最大的牌,这群年轻人在他眼中代表着未来的无限可能性。他们才是对付外星人的真正武器。

“将军!集合完毕!”领头的一名机师出列报告。

李中将在距离他们十英尺外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然后开口。

“战士们。你们现在面临着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我无法更加强调这场战斗的重要性。外星人在我们的地球上已经猖獗得够久了!他们要将人类文明推向彻底的毁灭。然而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决不会让他们得逞!多少次,人类从濒临灭绝的地步浴火重生?我们是经历过大洪水而生存下来的种族!我们要让那些外星人看看,人类的顽强超过他们的想象!我们要让那些外星人看看,他们一定会被我们击败!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他严肃地沉默了片刻,说道:“现在去吧,愿上帝保佑你们。”

六名机师整齐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朝各自的战机走去。
西门诺跨进机舱,系紧安全带,接着带上飞行头盔,检查通讯装置。

在头盔内部有几个东西硬硬地硌着他的脑勺。这是为了朗基努斯枪而添加的装备,令他感觉颇不舒服。

与通讯中心对话完毕,他逐一打开节流阀,启动引擎。肉红色的雷达屏幕开始亮了起来。随着引擎的工作,机舱以低沉的频率微微震动,令他感觉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火山岩坐在岩浆上方。这架精密的武器浑身上下充满了呼之欲出的力量,随时准备着冲向蓝天。

他透过机舱看到机库中的指示灯,等到轮到他的时刻,然后跟在前面几架战机的后面,缓缓滑出机库。

“猎隼五号呼叫鹰巢,请求确认。”

“这是鹰巢。跑道已清空。”头盔中传来控制中心的声音。机头前方,地勤人员挥舞着红色的荧光棒,做出引导起飞的动作。

“猎隼五号,祝你好运。”

“收到。”

战机在跑道上滑行,越来越快。随着起飞程序的启动,加速度将西门压在座椅上。全身血液缓缓向下流去,微微缺血的状态给大脑带来近似麻醉的快感。在跑道上加速了不到短短十秒,战机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初速度,带着滚滚的轰鸣,拉大迎角升空而起。

西门看了一眼两腿之间的水平仪和高度计,确认一切正常。F-16的工作状态向来十分可靠,超越前一代战机的电脑系统令它具有极高的自动性。因此在机师中向来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你并不驾驶F-16F-16驾驶你。

“鹰巢,这是猎隼五号。正向集合地点靠近。”

“猎隼五号,你的集合坐标:九十、十、六、五十。本队通信采用第二频道。”

西门诺拉起操纵杆,战机作了一百二十度的变向。大地在机舱外的一侧倾泻下去,翠绿色的平原进入他的视野。现在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基地建筑物顶端的雷达,以及细如毛发的星条旗。大块的白云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远处的蓝脊山在阳光下蒸腾起薄薄的乳白雾气,数片不知名的小湖如镜子般倒映出蔚蓝天空。这样的景色原本应会令西门诺感到心旷神怡,但他却在这片祥和中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很快便发现了原因:在这片大地上完全找不到人类的踪迹。往昔繁忙的州际公路如今根本没有车辆驶过,只能看到一条灰色的线条孤零零地延伸到天边。路边的小镇和农庄一片死寂,从高空望去完全看不到任何移动的物体。

或许人类的留下的痕迹并不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长久。这个想法令西门感到心底一阵发冷。人类在数千年中建立起来的文明,大自然只要短短数百年就能将其完全湮没。金属将生锈分解散入土壤,水泥混凝土将在雨水冲刷和植物侵蚀下分崩离析,即使是最难分解的玻璃和塑料,也将在阳光和微生物的共同作用下逐渐变成细小的颗粒。在此之后,地球就又回到了原始的状态,人类这个骄傲的种族就如同完全没有在历史长河中存在过一样。或许今后又会有新的文明在地球上进化出来,却完全不知道在他们之前还有人类的存在。又或许人类也不是第一代的文明——西门忽然想起了李中将给他看的秘密文件,不禁恍然大悟。

但这只是一刹那间划过他脑海的念头。来不及多想,他很快跟上了前几架战机。六架F-16组成一个编队,朝着预定的坐标飞去。这时,他听到弥赛亚的声音从头盔中传来。

“我们又见面了。”

它的声音虽然来得突兀,但西门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就知道它会出现。昨天的晚些时候,这个声音将朗基努斯枪的一些使用方法告诉了机师们,当时它就说过,会在正式进攻时全程陪伴他们。

当然,西门诺知道弥赛亚的这句开场白并不是指那次讲座,而是指他们在李中将办公室中的相遇。

“是的。……嗨,你好。”

“准备好了么?”弥赛亚说,“我们就要开始了。”

西门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前方的操作面板。弥赛亚似乎通过头盔上的传感器觉察到了他的忧虑,说道:“放心,我会接管飞机。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该如何控制它。”

西门苦笑着点点头。但他很快又意识到弥赛亚并不能看见他的动作。

他调整座椅到一个较为舒适的角度,让自己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然后他发现头盔的面罩逐渐变成不透明——这项功能原本是设计为在迎着阳光飞行时过滤过强的光线。面罩中的液晶层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片漆黑。西门觉得自己就像忽然坠入了一个恶梦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飞机的颠簸。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右手紧紧握着操纵杆。这时弥赛亚温柔地安慰他:“没事的。一切正常。请放松。”

虽然知道会有这种情况的出现,但当真正遇到的时候,西门忍不住还是心跳加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偶,坐在自己的战机上却什么都不能做。现在他的命运就完全在弥赛亚的掌握中了。

“放松……”弥赛亚的声音仿佛带有一种近似催眠的魔力,“我们需要你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达到开悟(Enlightenment)的状态。只有在那时你的力量才能启动朗基努斯枪。”

“等等——开悟?那是什么?瑜伽吗?”西门仅仅从电视中听说过这个名词。

“不是的。”弥赛亚没有多做解释,“你只需要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精神。我会引导着你。”

“上帝保佑……”西门喃喃地念了一句。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选择。

放松……放松……

俄而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那仿佛是正好落在他听觉范围边缘的超高频声波,使他的耳朵感觉一阵酸胀。接着,那个声音又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在一片黑暗中,西门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那个声音,然后惊奇地发现那似乎是歌声,但终究耳边只留下余响,再也无法分清。

额头上传来奇怪的感觉。那个地方原本是一片冰凉的金属,不过没多久就被他的体温捂热了。现在那片金属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竟像是发烫起来。他的眉心酸酸麻麻的,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注入脑中。然而这古怪的现象却并不令他惊慌,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他感觉有两股力量开始压迫他的眼球——事实上,头盔内部没有这样的装置,这只是他在弥赛亚的神经刺激下产生的幻觉——跟着有青色和紫色光点开始在他漆黑的视野中浮现,并且飘舞起来。西门曾经有过相似的经历,那时是飞行引起的眼压增加。不过现在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

随着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一开始的那个声音也若隐若现地再度浮出水面。西门屏起呼吸追寻着那个声音,仿佛是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吹走似的。在失去了视觉的感知世界里,没有大小远近的概念。他觉得好像一会儿到了天上,一会儿又到了地下。那个微弱的声音就像一阵风,卷起了无数青色和紫色的花瓣,飘零在纯黑的宇宙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急着想要了解一样东西。他急切地想要听清它。他直觉地知道,那声音来源于他自己。他感到如果听清了这个声音,就能彻底了解自己,从而领悟一切真谛。然而这声音却如同最光滑的丝绸,总是在即将触摸到的时候飘远。

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仿佛能够看到那声音所展现出变幻不定的在黑暗中起伏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在某一瞬间,某一个光点忽然膨胀变大。在这一刹那间西门看清了那个光点——自由。还没等他有所思考,无数的光点一个接一个绽开,如同一包在微波炉中加热的玉米花那样,顷刻之间,在黑暗的背景上爆出绚丽的焰火。自由、忠诚、友情、纪律……每一个光点代表着过去二十八年里流经过他头脑的一项概念。西门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的瞳孔不可遏止地扩大。数十万个光点突然间扩张并相互连接,织成一张符号的巨网——因陀罗之网。这张网记述着他的所有记忆和情感,他就在这顷刻之间面对着自己的灵魂。

这些珍珠绽放出明亮的光芒。黑暗在光芒之间消融。他置身于通彻的光明中,内心全无杂念,只有狂喜。他明白了很多以前从未相同的事情。如同站在世界上方的神祗,当所有的意识符号在他眼前融合,无穷的未来就在这一点展开。这种力量就是引导着科学家们从已知事实推导出未知猜想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促使哲人们在思维中演绎世界真相的力量。他感到自己已经掌握了神秘知识的终极,他明白自己终于认识到了自我在这宇宙中的位置。他悟到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刹那,他已经不存在疑惑。

时间也不过是心灵衡量外界的一项概念,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了。假如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令这一状态持续永恒。

然而就在这纯白的光明背景上,仍然有一块灰色的阴影。于是他明白了:那就是他的目标——外星人的飞船。

虽然闭着眼睛,他却清晰地看到了外星飞船的位置。他与他的战机合而为一了,他的意识在浩瀚的空间中紧紧追着外星飞船。他能感到另外五个光点就在他的身边,那是他的战友们。他们在空中排列成一个神圣的图案。灿烂的光芒在他们之间流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一股力量在孕育——朗基努斯枪的力量。

如同一支长枪,这股力量就要迸涌而出,直射他们的目标。

“开火!”


“根据牧羊犬的报告,辐射值已经突破了前几次的预警界限。”韦达昂说道。他带着单边耳机,一面操作电脑,一面还在接听着弥赛亚那里传来的消息。

李中将注视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波线,说道:“也就是说,精神攻击在三分钟之后就要开始了。”

“不。”韦达昂的声音中有一丝紧张,“如果从幅度上看是这样没错,但从波形模式上看,还需要十分钟左右。”

“你确定?”李中将扬起眉头。

“是的。”韦达昂回答,“假如我估计得没错,这是由于本次外星飞船过于接近。”

“不对。”杜马略插了进来,“距离的改变只能造成平方级的变化。但现在的幅度已经远远超出了。”

“难道是它们特意增加了攻击力度?”李中将的脸色难看起来。

“很有可能。”

“通知所有人立刻做好防备。”李中将命令道,“我们不能冒险。”

“是的,将军。”

警报声在基地内部回响。李中将吸了一口气,戴上MU装备。他的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屏幕,在那里他能看到六架战机正调整姿态,画着半径十英里的圈子环绕基地上空飞行。

“猎隼中队的情况如何?”

由于戴上头盔之后无法再用耳机联络,韦达昂唯有通过键盘输入来和弥赛亚联络。片刻后他报告道:“弥赛亚说正按计划行动。一切都在控制中。”

李中将略感宽慰。他回想起古卷中提到的末日场景,便无声地笑了笑。现在一切似乎都在逆转,这是个好的现象。

“上帝保佑我们。”他轻声说道。然而他立刻便明白这么说不太合适,只是上千年的宗教文化环境令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巨大的等离子屏幕上,六架战机已经排列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图案——从这个角度来看,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一个倒立的十字。肉眼可见的光芒如电火花般在战机间窜动,使得它们就如同一柄刺向天空的火焰长剑。

然后,在机腹前端,朗基努斯枪的枪口中开始有明亮的光芒孕育。

“充能即将结束。”韦达昂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指挥中心里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战机的画面上。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个时刻。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屏气凝神的静谧,就仿佛是割断了一根绷紧的弦。每个人都看到自己头盔内部的红色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精神攻击开始了!


无限地扩大着自己的生命,

你等待又等待这独一无二的瞬间;

这个伟大而充满预见的时刻,

这些石头的觉醒。

从深渊向着你迫近。

金色棕色的书籍,在阴影中

一一从书架上隐去;

你想起那些游历过的地方,

想起那些景色、那些

妇女,和她们的衣裳。

忽然你省悟了:对,就是那边。

你挺身起立,在你面前

仿佛从往昔的某个远方

升起了忧虑、意象和祈祷。

──选自Rilke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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