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仙沼，這個似乎被曙光遺棄的地方。
觸不到一絲希望，嗅不到一毫生息。
鉛灰色的天空，系負着沉重腐濁同樣鉛灰色的雲團，壓抑著腐锈的神經。
曾幾何時，黎明前是一片依稀的星河，涌夹着丝丝凉意的风。
然而这里不会再看到第二个黎明了。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已成为气仙沼万物的奢望。
石原君准备离开这个给了他太多或欢笑或悲伤的回忆的这个渔港城市了。纵然百般太多的幼稚的希望。
无奈，不忍。荒冢般的建筑，夹杂着锈迹斑斑的海陆风，衰落的精神，过早地给这个朝气蓬勃的城市过早地判上死刑。
离别之前，决定再去对那个曾经浇筑过快乐与悲伤的那些即将飘然而逝的回忆，说尽心中最畅快淋漓的肺腑之言。
推开那扇被海水锈得落漆的破门，他依然独自一人像往常一样，迈着最沉静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海岸线的那一边跨过去。
5：54分。夏日即将日出的空，依然被厚厚的铅灰所覆盖所笼罩，没有一丝日出的迹象。
街道涌动着海涛携带上来的湿泥沙。破碎的墙块，如同刚刚退潮的沙滩一样湿淋淋，还挂着一团团撕裂的海藻似的什么。枯萎的行道树或被连根拔起，或被锯条般的海浪撕扯得四分五裂，仿佛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恶兽之手。城市，如同亡灵之森。
脚步，回荡在旧时记忆的小道上，咚、咚。就像亡灵之森里寄居的千年恶兽的心跳。收音机里再次传来了有关海啸将至的警报，不过，警报声渐渐消失熄灭在千年恶兽一成不变的心跳声中。
2011下。他轻轻数着恶兽激荡在噩梦般亡灵之森的心跳声。
2011下。毕竟石原君是大人了。要知道，在他小的时候，就算从家里一路小跑，也得跑几千步。
海岸线。黑沙滩。污浊的海水。风中弥漫的怪异气味污浊了迷乱了他的头脑。
海水，携带着脏脏的泥沙，灌进了他磨破的胶鞋。湿乎乎硬梆梆的，有些疼痛。
他正站在齐小腿深的海水里。海水依然咸咸的，有过去的味道。
为了离开气仙沼远行而办置的一身新远足装，几乎有一半被腐浊的海水浸湿。
他机械地伸出手臂，浸在海水中。他感觉到一些小小的，随波逐流的小生物，滑过手指缝。
不经意间，摸住了一块似乎是受过某种冲击而破碎的晨光。
一枚左旋贝。很珍稀的尤物，可惜她已经支离破碎了。
他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什么一道很亮的东西。物是人非事事休…………
年幼时他也曾经一个人冲进海水中过，倒影着蓝天白云的海，脚踩细细的海砂，偶尔漂过的普通螺獅也能使他笑逐颜开……
望着手中这只破碎的左旋贝，石原君曾经锐利而沉寂的目光开始莫名地熔化得柔软。仿佛，柔软得要滴出血来。
但，或许一切都无力回天。
石原君还很年轻，大概只是个高二学生吧。
但现在他没有什么可以寄托和被寄托了。记忆中，那天的狂躁的海浪吞噬了他一切的亲人，吞噬了他曾经的寄宿高校。
幸存的气仙沼市人，都在下一波海浪汹涌之前，逃离了曾经的海洋和家园。
远远地望着人们的仓皇逃离，石原君便默不作声，而是木木地立在那里。
“即使这里没什么东西可留念，但也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去守望…………”
石原君最留念的，并不仅是气仙沼的海岸。
而他那个最留念着期盼着的东西，或许早已不复存在。被铅一般死寂的晨曦，束缚住，裹紧住。
6：00 。终于睁开被血染红的双目，缓缓地，抬起头向苍空仰望。
两行并不明显的血泪，从两颊缓缓滑过。
依然如他所想，一片晦暗，丝毫没有任何突变的迹象。
是的。石原君曾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在曾经的海岸公路上晨练时，极目远眺着即将破晓的云海日出。海与天接壤的那一边，偶然飞起几只海鸟，灰蓝的天空簇拥着一团镀金的光晕，一丝一丝地，在渐明的天空中渲染开来。日球冲破光晕主宰长空的那一刻，便点亮整个海岸城市的朝气，点亮了每个人心中奋斗的灯塔……
那是曾几何时。……但现在，主宰天空的，仅是铅灰色的云。
铅灰色的空，铅灰色的云，铅灰色的海洋，铅灰色的心，以及空气中弥漫而来的铅灰色的死亡恐惧，早已压碎了人们的朝气，覆灭了日出的活力。
滴答，清脆的两声，有什么东西滴入了海水里。
手背，轻轻地在眼上拭过。
一片模糊的血痕。残留在手背上。
无数个等待晨光微露的日日夜夜，无奈只有眼尽泪已干。
扑来的携带者蒸发海水气息，和涌动着死亡恐惧的碘131离子的海风，宣告着好似已经天晴。
天晴了？
海水的温度正上涨呢。
暗灰的天空，为什么你不肯明朗？
他意外地发现，那污浊携带着泥沙的海水，早已将他全身浸透，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迎面吹过的海风倒增添了几丝寒意。
鞋底的泥沙，他也没有去抖掉。
一步一个脚印，又如他怀着平和而沉静的心来到海边一样，又逐渐朝着来的方向，远远消失在残垣断壁的地平线外。
仅留下一串，风过耳就消失的、沾满海砂的脚印。
离开远去的火车站月台的那一刻，一轮曾给他太多太多喜怒哀怨的红日，
缓缓升起……………………
Ishihara Hatasu
2012-1-13
